第164節

  “肝膽相照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第五大俠心中,義弟家裏屍山血海,生死一線,也比不上妹妹幾滴眼淚來的要緊吧!”


  蕭夫人言辭鋒利,毫不留情,“第五姑娘雖然慘死,但袁太公也以命抵命了。你還要如何?怎地,你義弟生父一條性命抵不上令妹麽。這二十多年來,於私,第五大俠你愧對結義之情,自私自利,隻知顧影自憐;於公,你愧對尊師授藝之恩,過去二十幾年間正是天下大亂百姓苦難之際,你卻始終糾纏於毫無益處的複仇與怨恨之中,於天下百姓毫無助益!哼哼,尊師也瞎了眼,一身好本事教了你這樣的人!”


  ——第五成徹底茫然了,第四階段圓滿。


  “那現在呢?”少商追問第五階段。


  蕭夫人淡淡一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頭棒喝,現在讓他緩緩,緩過這口氣就好了。阿築與謳兒都喜歡他,日日纏著他談天說地,教授武藝。回頭我給第五成保個媒,將來生兒育女,振興家業,事情就算翻過去了……”


  少商不信,跑去程築程謳的居所偷看,果然看見第五城坐在庭院中指點兩個男孩翻手擒拿的姿勢,手上還削著兩把精巧的木劍——這個飽經滄桑的中年漢子,之前的滿臉戾氣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耐心。


  “阿父阿母真有本事!”少商歎服。


  程少宮道:“人都是這樣,自家事束手無策,別家事就遊刃有餘了。到現在你還不肯與大母和解,阿父阿母不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少商皺眉:“聽聞大母病了。”


  “是呀,也說不清緣由,就是飲食不濟,日漸消瘦,醫工都說是老邁之症。”程少宮道,“其實大母歲數也不小了。阿母說,若是大母再不好,就要將叔父和兄長們都召回來了。”


  少商明白這是準備後事的意思——然而她還是不發一言,拒絕臨終關懷程母。不是她心硬,而是,總得有人記得那個枉死的真正程少商吧。


  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少商這夜睡的噴香舒坦,一夜無夢;而都城另一邊的駱府中,一位素以賢惠聞名的名門淑女則徹夜難眠。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駱濟通便起身梳洗打扮,甚至不及通報駱夫人一聲便叫家仆套車出門了,半個時辰後,駱濟通堪堪趕上霍府正門大開,一行人即將離去。


  霍不疑一身赤色朝服,修身頎長,騎在高頭駿馬上,更顯得英俊堂皇,端正雅肅。


  駱濟通心中敬慕,柔聲道:“妾身見過將軍。”


  “你怎麽來了。”霍不疑略略驚異。


  駱濟通微掀車簾,神情黯然卻不失端莊:“妾身有話對將軍說,家父昨日已經……妾身萬分驚慌無措……”她沒有說下去。


  “我以為你是聰明人。”霍不疑冷靜道,“聰明人就該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五年相伴,難道將軍不該給妾身一個說法。”駱濟通哀求。


  霍不疑看著她:“我與另一女子相伴過,一道用飯,說笑,吵鬧,耳鬢廝磨;我知道何為‘相伴’——你我從未‘相伴’過。”


  周遭一幹侍衛家將或站或騎,眾目睽睽,駱濟通萬般難堪,泫然欲泣;一旁的梁邱起麵無表情,梁邱飛心有不忍。


  “若不能得到將軍的說法,妾身萬難甘心。”駱濟通低聲道。


  霍不疑想了想:“今日陛下大朝會,待我回來再說。”


  目送心上人毫無留戀的離去,駱濟通心中痛楚難當,低頭一看,發覺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摳出了血。她既不願回家,也不願在霍府幹等,略一思索,便叫駕夫往程府而去。


  程氏雖為新興家門,家仆倒很有禮數,得知蕭夫人不在府中,駱濟通由婢女引著去了少商居所,這才知道雖則已日上三竿了,程家女公子還睡的昏天暗地。


  駱濟通心中苦澀,心道這就是她的情敵,處處樁樁皆不成體統,霍不疑卻死心塌地。


  少商也很抑鬱,難得告得假日,不睡到吃午飯都對不住社稷百姓;偏此時卻要裝扮整齊,與駱濟通客氣對坐。她強忍哈欠:“不知駱娘子所來何事。”


  駱濟通一哂。


  程少商就是這樣的性情,一旦有隙,連表麵功夫都不肯做;自從那日在永安宮有過齟齬,她便再不肯喊自己‘濟通阿姊’,隻一板一眼的稱呼‘駱娘子’。


  “……那日我措辭不當,妹妹埋怨我輕忽了宣娘娘,也是應該。”她低聲道,“不過也請妹妹原宥我,眼看與霍將軍的婚事在即卻被打斷,我,我有些著急。”


  少商扯扯嘴角,不可置否。


  話說的再好聽也沒用,駱濟通回來至今還未去拜見過宣太後,又何必惺惺作態,不過她懶得揭穿這女人,隻懶洋洋道,“無妨,無妨,我也有些著急,著急接著休憩。駱娘子究竟有何事上門,萬請盡早告知。”


  駱濟通麵色一僵,旋即恢複哀怨可憐之態:“我自幼傾慕霍將軍,之前我與他各自有婚約,以為此生無望,誰知天可憐見,叫我與霍將軍在涼州重逢,少商妹妹一定不能想象,當時我有多麽欣喜……呃……”


  少商戲謔的搖搖手指,打斷了她:“三件事。第一,自幼傾慕霍侯的名門淑女,你猜這座都城中有多少?若是召集起來,能否編滿一隊先鋒營。”


  駱濟通神情不悅。


  “第二,你說自幼傾慕霍侯,涼州重逢後欣喜不已。是以,你與你亡夫猶是夫妻之時,心中還惦記著霍大人嘍?”


  “你怎能如此說話!我與先夫,我與先夫……”駱濟通既驚又惱,“我與先夫相敬如賓,和樂融融,你怎能妄自揣度!”


  “好好好,那就算你‘自幼傾慕’霍侯直至婚前,然後夫婿一死你的‘傾慕之情’卷土重來了,如何?”


  駱濟通被氣的無可奈何。


  少商笑容緩緩淡去:“第三,我的脾氣你知道,既不寬宏大度,也不善解人意,更不會心軟憐弱,所以不會被你三言兩語裝可憐哄了去。我一旦對人有了成見,就再也懶得敷衍。駱娘子,你今日上門究竟有何事,趕緊說了吧,我還要接著睡呢。”


  駱濟通幽幽道:“你倒不怕欺侮輕慢我的壞名聲傳出去。”


  “無妨,我的名聲從來不大好,也沒礙著我一回又一回的定親,嗯,每回的郎婿都還不錯,駱娘子就不用為我操心了。”少商深諳自嘲之道,隻要傷不到自己,就會氣死對方。


  “好吧,我說。”駱濟通修為高深,遭到這般諷刺,居然依舊一派端莊哀傷,“家父這幾日一直在城外辦差,昨日傍晚忽然遣心腹回家,言道霍將軍當著許多人的麵送了一架鏡屏給他,指名是給我做嫁妝的。我都不敢想,家父當時是何等羞辱!”


  少商一愣:“令尊居然不去找霍大人評理,你們在西北不是隻差定親了嗎?”


  駱濟通黯然一笑:“這不是沒定親麽?”


  “太子殿下不是很看重你麽。”


  “殿下更看重霍將軍。”


  少商雖然看駱濟通不順眼,但也覺得臨門一腳被拋棄的女人實在有點慘:“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駱濟通眼中蘊淚。


  少商撓撓頭。


  一個男人不想娶一個女人,除非權勢利益逆差極大,不然斷難成事;然而連皇老伯都沒有逼迫霍不疑成功,駱大人顯然更無能為力了,何況霍不疑和駱濟通本就未有名分。


  “誒誒,你別看我,我不願和霍不疑打交道。”少商見駱濟通希冀的望著自己,明白她心中所想,“我不會替你向霍不疑說情,也不會求霍不疑娶你——這是你自己的事。”


  駱濟通鬱鬱垂首。


  “……再說了,要是我求他他就肯辦;那我求霍不疑別來煩我,你看他聽是不聽。”少商越想越煩躁。


  駱濟通心知不錯,愈發心煩意亂。


  這時阿梅走進屋來,給二人奉上新製的果釀,臨去前看見高掛在廊下的風鈴不會轉動響聲了,就想摘下拿去修理。少商見她身量未足,踮著腳尖也夠不到,便笑著起身去幫忙。


  此時已至芳菲四月,天氣和暖,少商身著一件寬鬆柔軟的半舊襜褕。


  她先是抬起右臂,寬大的衣袖順著白嫩的手臂向下滑,將將要滑至上臂靠近肩頭時,她反射性的捂住衣袖,然後順勢垂下右臂,換成左臂去夠那風鈴。


  駱濟通心頭劇烈一跳。


  少商將風鈴交給阿梅,笑著轉身過來,見駱濟通神色古怪,便問:“你怎麽了。”


  “讓我看看你的胳膊。”駱濟通直愣愣道。


  “你說什麽。”少商不解。


  “讓我看看你的右臂。”駱濟通站起身來。


  少商直覺的將右肩往後一縮:“你胡扯什麽……也罷,今日該說的都說完了,駱娘子還是趁早回去吧,好走不送。”


  駱濟通神情中竟有幾分狂意,她見少商要叫侍婢,直接上去拗住她的手臂,屈膝反身一頂,少商悶聲吃痛——這就是不合格小太妹與真文武雙全貴女的區別。


  駱濟通一把撩起少商右臂的袖子,凝目去看,隻見粉嫩雪白的滾圓臂膀上有兩排整齊的牙印,齒痕結疤已久,隻留下一圈淺淺的淡黃。


  她想起來了,在西北邊城時,霍不疑常會做一個奇怪的動作——時不時撫自己的右上臂,半晌沉吟不語,隱隱流露一種溫柔哀傷之意。


  “好好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駱濟通慘然冷笑,“現在,我全明白了!”她覺得再與程少商說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便鬆開了手,顫顫後退數步,甩袖而走。


  少商揉著胳膊從地上爬起來,衝著駱濟通的背影怒罵:“你有病,得吃藥了!”


  第159章


  議事結束,皇帝麵色不悅的宣布退朝,同時召四五名心腹重臣到北宮再行商議,他本想叫霍不疑也去,轉眼瞥見太子的臉色黑如鍋底,便朝養子使了個眼色。其實霍不疑哪都不想去,他想趕緊回府解決掉駱濟通,可既然不湊巧的被養父逮住,隻好隨太子回東宮。


  “真是胡作非為,膽大包天!”太子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案幾上,幾粒雪亮的明珠骨碌碌的滾落地麵。


  東宮後殿,議事廳中左右兩側各坐有三四人,他們或是身著赤玄二色朝服的朝臣,或是身著廣袖長袍的謀士。此時聽得太子發怒,紛紛附和。


  “殿下說的是!”一人直身拱手,朗聲道,“朝廷頒下度田令,為的是清查各州郡縣的田地與人口,便於日後稅收管束。天下者,社稷之天下;社稷者,朝廷之社稷,清查田土人口本就是朝廷理所當然之事,竟有人敢質疑!”


  另一人高聲附和:“不錯!戰火兵禍數十載,如今終得天下一統宇內澄清。然前朝所記載的田土人口與今日已是大相徑庭,如果不加清查,何以治國!”


  一名眉目淩厲的青年冷冷一笑:“諸位還未說到要處!田地人口本無主,之所以度田令被群起抵製,不就是有人怕朝廷限製他們兼並土地蓄養奴仆麽!真到了天下人口田地盡歸豪強大家,朝廷去何處征稅,找何人服徭役?!到那時,天下還是朝廷的天下麽!”


  “少承慎言!”坐在太子右下首第一座的二駙馬輕聲道,“莫要危言聳聽,哪裏到這般地步了。這話傳出去,與你不妥。”


  太子原本已要脫口稱讚,被自家二姊夫阻了下,便道:“子晟,你怎麽說?”


  霍不疑坐在太子左下首第一座,微笑道:“諸位說的都對。”


  “我斷斷不能讚同駙馬都尉之言,此時天下初定,本不應有田地人口兼並的情形,可見是那些豪強大族……”少承大聲道。


  “請諸位聽我一言。”一名中年文士打斷道,“二位適才的話若放在今日大朝會上,定會雙雙遭人非議。要麽說駙馬家族累世公卿,依附的人口田地都難以計量,是以輕描淡寫;要麽說少承家境貧寒,正等著富庶之家吐出田地要占為己有呢。”


  少承憤怒:“胡說八道!”


  二駙馬道:“子晟你說呢。”


  霍不疑看看外麵天色:“都有理。”


  “唉!”太子一拳捶在自己膝頭,“父皇太仁慈了。那些‘大姓兵長’有人有地有兵械,竟當著朝廷命官的麵狂言絕不奉行度田令!而當地官吏竟也懼怕他們,還收受賄賂,聽任他們瞞報,將不足之數盡數加諸於平民頭上,讓這些尋常百姓負擔沉重的稅收與徭役。哼哼,孤看著又要官逼民反了!”


  二駙馬笑道:“殿下往好處看——可見天下豪族並非隻手遮天,天下貪官也並非鐵板一塊。有人與地方豪強互相勾結,禍害百姓,也有誌士直臣心生不平,幾日間便將這些不法之事上報朝廷。”


  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高聲笑道:“自從迎娶了公主,從都尉大人嘴裏說出的話,可謂句句悅耳,如沐春風啊!”


  殿內眾人再笑,少承道:“敢問太子殿下,您意欲何為。”


  太子沉聲道:“孤欲上奏父皇,但凡有瞞報□□的豪強大族盡皆入罪;該殺頭殺頭,該滅族滅族!”


  此言一出,以少承為首的數人大聲叫好。二駙馬道:“殿下,臣以為這樣不妥,陛下也不會讚成的。”他身後數人也是一般的意思。


  太子看向霍不疑,霍不疑環顧四周,眾人皆不言。他先是想,不如讓皇帝養父親自‘教導’自己兒子,但念及皇帝與太子待自己親厚,隻好耐下性子道:“殿下,臣問您一句,倘若查下來,天下豪強大族十有八九都有隱沒情勢,您莫非都要殺頭滅門不成?”


  太子不語,少承高聲道:“前朝武皇帝頒《遷茂陵令》,勒令天下豪族按期遷徙,以削弱豪強勢力,為何我們陛下不可以?!”


  一人冷笑:“武皇帝還窮兵黷武呢,莫非你也要陛下效仿?”


  “你……”少承大怒。


  “夠了!”太子道。


  殿內一片安靜,太子睃了眾人一圈,沉聲道:“爾等先且退下,駙馬都尉與子晟留下。”


  眾人受命叩拜,魚貫退出,隻有少承憤憤不平,最後被同僚拽走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