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她視線掃過四周, 殿中用色以明黃為主,看到了精致銅鐵雕雲龍寶座,上方的藻井正中還雕有蟠臥的盤龍,這裏是她從沒來到過的皇帝寢宮。


  一看之下果然有他的身影,林茹陰驚喜的靠近去喚他, 連叫了數聲後他都宛若未聞, 麵色平靜而陰鬱。


  她疑惑著再湊近,兩人竟然似都沒看到她般沒有絲毫反應,更甚至她湊近了溫筠玉的耳邊和他說著話,他們的神情也都再自然不過了。


  這一切都透著不對勁。


  林茹陰想到這裏眼皮就跳得厲害, 她心裏隱約有著什麽預感,就試探的一點點伸出手去觸摸溫筠玉的臉龐,果真摸了個空。


  她緩了一會就不那麽怕了, 氣氛靜謐的人有些不適, 再仔細一瞧溫筠玉清冷的麵龐, 弧度姣好的下巴和抿緊的薄唇。


  是誰讓他如此不悅。


  溫筠玉雖麵色淡然,眉目看得舒展, 林茹陰卻知他這是氣很了, 背脊挺的筆直, 攏在玄袖中的修長的手輕敲於床沿。


  她轉目瞧龍床上躺著的人一瞧, 他穿著明黃的寢衣樣貌和煜燁有七分相似卻是更成熟更蒼老了些。然而溫筠玉的樣貌似乎與現在無甚變化,隻是瞧著更麵嫩了,膚如搪瓷。


  讓人有種想上手摸的欲望。


  她不由自主的虛坐在溫筠玉的腿上,將身子窩進他懷裏依靠著,一會抬眸看看他冷清的眉眼,一會隨著他的視線往床榻上瞧。


  那身穿明黃寢衣的老皇帝似是病重的樣子,咳的都挺不直腰,摻白的胡須皺巴一團失去精神,身上的被帛厚重的蓋得嚴實,屋裏透著一股濃濃的藥味被密閉的四周封的透不出氣。


  這時走進一個大太監打扮的人立在床榻旁,繡著蟒紋的衣著應該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他躬身立著低俯下頭和老皇帝偶爾說著些什麽。


  手上還拿著明黃的聖旨再三和老皇帝確認著上麵的詔喻。


  “朕去了以後,皇位就傳給老三煜燁,後事朕也早早安排好了,照著做便是了。”老皇帝一口氣說完一長句又開始咳了起來,很是費力的喘息著。


  瞧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嚇人的緊。


  “是。”總管太監落著眼淚跪地伏首,已是泣不成聲。


  唯有溫筠玉還是漠然的神情,萬般皆不過眼。


  此刻他撩袍端坐在龍塌旁,聽著氣弱遊虛的老皇帝顫抖著伸出手攥緊他的衣袖費力的說話。


  “是我對不起你父親。”老皇帝語氣惘然,一頓之下才艱難道“你可曾恨我。”


  溫筠玉不發一言,嘴邊微扯起的弧度似譏笑。


  老皇帝見了,渾濁的眼裏是通透也是難過,懊悔中再也不複往日的威儀,隻是個傷心做錯事的可憐人罷了。


  然而溫筠玉卻知他可不禁隻是做錯事,厲害的殺了他的君顛覆了國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橫屍遍野。


  前朝的重臣皆落為了階下囚,隻有那等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佞臣日子還活得越來越滋潤了。


  這佞臣裏邊,還包括了他自己,然而又有什麽是不同的,溫筠玉心中冷笑。


  “前朝已經過去近十年了,你現在是我朝的臣。”老皇帝一口濃痰卡在喉間發出嗬嗬作響,已是病重苟延殘喘的強弩之末。


  “我朝的臣。”老皇帝又是哭又是笑,神情已是瘋癲,咬死的牙關又艱難吐出這幾個字,一遍又一遍的不停重複,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麵前人。


  林筎陰看老皇帝這時來了力氣,似乎是回春返照般嚇人,他躺著看溫筠玉的眼睛越來越亮要發出瘮人的光來,看得人驚懼,嚇得林筎陰不寒而顫往溫筠玉的懷裏又擠了擠。


  雖然觸摸不到溫筠玉的體溫,但他一派淡然鎮定的樣子還是能給她心安的感覺。


  老皇帝似乎知道自己真的要不行了,心裏那點兒不放心的恐懼放到最大,他強撐著身子用了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攥著溫筠玉寬大的袖子,枯槁的手上青筋遍布而猙獰。


  “你知道朕為何將你留下來放在煜燁身邊。”他流著眼淚哈哈笑出來,喃喃自語道“經世之才啊,怎能浪費,朕的幾個兒子唯有老三不蠢笨,然而也不過如此了。”


  他當年趁亂奪取了皇位,當年的武尚大將軍在護送禦駕親征的皇帝回宮的途中發難。


  恰是在皇宮城牆下,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宮中禁軍竟將宮門緊閉,再自城牆上射下千萬道箭羽,活生生把皇帝的親衛隊射成篩子,而睿帝身中數劍,死的還算體麵。


  然而亂軍踏進了宮門,裏麵的宮妃皇子卻沒那麽好過了,死的死,下令陪葬的何其多,更有甚者,品階低的妃嬪被蠻兵強搶回去做婆娘,此生再也不能見天日。


  而皇子公主們全被坑殺一個不留,當年十三歲的太子儲華懿與其弟自焚於東宮。


  舉國哀痛。


  睿帝在位治國期間,河清海晏治下清廉,百姓少有怨言。已是為此發聲討伐的人諸多,卻都被□□強權壓垮了。再後來,新朝皇帝掌權期間也無大錯大過,人也漸漸忘卻了這段往昔所帶來的沉痛。


  前朝的事情,林筎陰知道的不多,畢竟她那時候還是三四歲的童孩,長大後也甚少有人在她麵前提起過。


  她疑惑的看著眼前執拗而痛哭的老皇帝和麵無表情的溫筠玉,他們之間到底是何仇恨。


  “朕把你藏了這麽多年保你性命,也該你還我的時候了。”老皇帝一口氣還沒歇下,梗著一口氣繼續道“新帝繼位,你輔佐他,朕把批紅和高位都給你,你保我朝大業永繼。”


  低伏在地上的總管太監似乎聽到了什麽驚恐的事情整個個人都瑟縮發抖起來,頭冒冷汗,心中想此乃酣睡的猛虎,不一擊將它溺斃,竟然還妄圖物盡其用,這老皇帝是真的瘋了。


  老皇帝確是精神緊繃了這麽多年,每時每刻都活在恐慌中,他不後悔這奪來的皇位,卻怕毀了這萬古長青江山,在他眼裏這皇位誰來坐都是無甚重要的,但這是他的國,不能落入他國手中成為亡國奴。


  這是作為曾經武尚大將軍最後的底線與堅守。


  林筎陰瞪大眼,她頭一次見把國家托付給仇人的,還能厚顏無恥提出如此要求來。


  寢殿外邊傳來了嘈雜的聲音,似乎有煜燁和弘樂親王的聲音,在殿外喧鬧不休。


  “放本殿進去,父皇病危我如何不能見!”


  外邊的大監還在極力勸阻,攔著人不讓進“幾位殿下,陛下說了,隻見溫少保。”


  年少的煜燁血氣方剛的如何能理解,哪朝皇帝死前不見兒子反倒殷切的把奸臣喚在身邊叮囑的。


  簡直氣笑了。


  “記住,這是你的國,你得守住他,哪怕不是為了新帝。”老皇帝燈盡油枯時候還近乎祈求著,他的手漸漸沒力氣了,眼中的光亮也熄弱了,卻還執著一點點挪動著湊近溫筠玉的耳邊喃喃道“你舍不得看它毀在你眼前,你舍不得的。”


  他像是知道這最後一口氣般,念念有詞著說了很多。


  說完轟然倒下,那雙眼睛還死死盯住溫筠玉的臉,手保持著攥緊他衣袖的姿勢。


  溫筠玉笑了,瞧著老皇帝尚有餘熱的身體輕聲道“我會的,你放心去吧,這個國家我會守好的。”


  那太監總管走至殿外悲痛慟哭道“皇帝駕崩。”


  外麵吵鬧不休的皇子們在聽到皇上去了的消息,立馬急不可耐的闖了進去。


  一瞧之下,果然是溫筠玉端坐在龍榻旁,神色淡然,見他們幾個闖進來,似笑非笑的眉眼輕看,那態度說不出的輕諷微嘲。


  幾人怒而視之,卻也不敢動作。


  誰知道老皇帝給了他什麽,又在臨終前交代了什麽,這會不知情況對上實在吃力不討好。


  那太監總管顫巍巍的把遺詔遞給溫筠玉,讓他來宣讀。


  隻見溫筠玉不緊不慢的起身,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優雅,對比起他人的狼狽再閑適不過了。


  幾人氣他一國皇帝駕崩於他麵前,他竟然無動於衷真是可恥可恨。


  整個皇宮沉浸在肅然中,一片縞素,舉目皆跪地哀痛。


  他緩步走出大殿,立於那天地間,俯視那跪在地上等著聽封的皇子們,宣讀道“朕駕崩後,傳位於三皇子煜燁,溫筠玉監國位同攝政王,其他皇子各自趕往所屬封地不得有誤,欽此。”


  天地昭昭,自有其清明。


  第67章 七八年前

  林筎陰跟著溫筠玉一路走, 已是初雪的時節, 他還身著著單薄的衣袍, 純白的披風綴在他身上好似也不擋風雪,落了滿身的冷冽。


  他徐徐緩行,疏眉淡眼麵色陰沉而從容, 一絲雪落在了他的眉間染上一點霜色襯得他麵色如玉更加清冷。


  林茹陰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隻覺他渾身冷的厲害,然而溫筠玉卻一臉無知無覺的樣子,她心裏氣的抽疼,這渾人怎麽就不知道多穿一點。


  這雪天皇宮的主子們懶怠的使喚, 宮女奴才也不愛往外跑, 白茫茫的一片就他獨自前行, 林茹陰此刻滿心滿眼也隻能看見溫筠玉的身影, 別的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溫筠玉走過雪地留下的淺淺的印子,被落於他身後的披風衣擺輕輕一帶,又抹去了痕跡。


  這讓林茹陰想追著他的腳印踩著玩都不行,腳虛點在地上, 發現自己可行的快些如飄般打轉, 也能落在溫筠玉的身上被他帶著走。


  她輕落在他的肩頭, 看的更高更遠些, 那是控鶴監的方向, 也是這時候林茹陰才發現那地方離東宮是多麽的近。


  自打林茹陰進宮以來, 她去過的地方不超過五個, 漸漸變成了冷宮的東宮自然更不可能去了, 即使裏麵有過重建再恢複了往日的輝煌, 卻也是個禁忌,甚少有人自觸黴頭。


  隻見他麵無表情的經過,沒有一絲停頓與念想,仿佛不過無關緊要的地方罷了。


  林茹陰卻難受的緊,從他肩頭又往下滑,雙腿盤上他緊實的腰纏住,一雙手環掛在他的脖頸,可能是她身子嬌小的原因,烏黑軟嫩的小腦袋隻能夠的上他穩健的胸膛。


  “溫筠玉。”她輕輕喚他,水一樣的杏眼微抬,還隻能瞅著那弧度精致姣好的下巴,再往上一點的緊抿的薄唇。


  林茹陰卻貪心的想看他那雙墨色幽深的眼眸注視著自己,於是一遍又一遍的喚他,哪知他聽不見,也和念上癮一樣在唇齒間流連著他的名字。


  念了一路,這渾人陰鷙的眼就看了別處去了,也不往地上看看,端得睥睨。


  她泄氣的癱軟在他身上,小腦袋老老實實的埋進他懷裏一動不動。


  隔了一小段距離,就看見控鶴監那陰森詭異的牌子掛在上頭,門前還有個瘦弱的人等在東張西望,似乎在等誰歸來。


  那瘦弱的人好像看見溫筠玉的身影了,急忙往前又迎了幾步才停下來,然而一臉高興的對著走近的人道“主子耶,您回來啦,今兒個還挺早的,奴才給您備了熱茶熱點心,一會進去您將就著吃點。”


  溫筠玉頷首,周身的冷冽才微微散去點,跟著滿臉笑成花一樣的福公公進屋。


  “瞧瞧您,說多了也不聽,早膳不用衣服也不穿厚實點,久了可禁不得咯。”福公公還在喋喋不休,哪怕溫筠玉不接話茬,他也自顧自的嘮叨上老半天。


  可想把這倔驢給擰過來。


  林茹陰頗為認同的點點頭,從溫筠玉的懷裏輕輕移開臉去看身側福公公的模樣,這應該是七八年前,史書上還有記載老皇帝駕崩的年份,那時候的自己應該是十歲,已經會記得很多事情了。


  原來這時候的福公公這麽瘦,和印象中發福成胖球的樣子有些不一樣,但總歸有幾分相似,這會是個清秀的小太監,誰見了都會喜歡。


  她看著福公公寒虛問暖恨不得爬上溫筠玉的床替他暖被的熱乎勁,就不住的笑。難怪溫筠玉總拿他沒辦法,氣狠了也隻是黑著臉。


  溫筠玉進屋後,福公公就幫著給他褪下染雪的披風,連著濕潤的官靴也重新換了。


  再端來一盆水替他洗漱著,溫筠玉愛幹淨,他都記得清楚。


  等他換好白色的寢衣出來,上麵還繡著青竹精致又高雅,襯得他人也更加溫潤了幾分。


  裏屋的床榻茶幾上果真擺著熱騰騰的茶水和糕點,看著可心又可口,這大冷的天吃上哪哪都暖。


  “不是老奴吹,這後廚的手藝可專門按您口味做的,清甜爽口不膩,兩分甜再配上這熱茶恰到好處。”福公公老神在在束手站一旁說的有板有眼,總算瞧著溫筠玉伸出修長優雅的手撚上一塊放嘴角嚐上一口。


  他可高興了“對對,噯,再喝口茶。”


  溫筠玉聽罷,端起巴掌大精巧的紫砂壺往嘴裏灌上一大口,倚靠在床榻上,悠閑的曲起一條腿,神情慵懶而清冷。


  福公公見他這懶倦的樣子,哪舍得在他眼前煩,各方麵都打點好才退了出去。


  林茹陰倒進他懷裏睜著亮亮的杏眼瞅他,也不知樂什麽,看著他的樣子就經不住抿嘴笑。一顆心亂顫起來就埋首進結實的胸膛不停的蹭著小腦袋,好半響才歇下,又摸摸他的眉眼,勾勒著薄薄的唇。


  溫筠玉從床側摸出本書裏,她也要擠著身子湊上去瞧。兩人的腦袋挨在一起,淡然的那個是溫筠玉,杏眼一會看看人一會瞅瞅書的是林茹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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