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馬車駛得平穩,細碎的曦光透過縫隙灑進來,正攀附在謝寧的側臉,在眼瞼下投出小扇子一樣的影子。


  周顯恩瞥了她一眼,瘦瘦小小的,垂著腦袋跟一隻溫順的小貓一樣。剛剛撩開車簾見著他的時候,眼眶都還紅紅的。


  他要是今日未來,怕是她要一個人躲在車廂裏偷偷抹眼淚了。既然想要他陪著,昨晚又不跟他說。


  小姑娘脾氣。


  他偏過頭,望著車窗上垂下的流蘇帶子。緩緩闔上眼小憩,嘴角勾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早知道就晚點來了,還能瞧瞧她哭鼻子的樣子。


  馬車內慢慢安靜了下來,謝寧也不開口吵他,盡量往裏麵擠了擠,想給他多騰些位置,讓他坐得舒服些。


  他平日裏都是坐在輪椅上,謝寧往往站著,所以對他的身量沒什麽太多的感觸。這會兒和他一道坐著,才真切感受到他是個高大俊拔的男子。若是他站起來,她怕是隻到他的肩頭。


  周府跟謝府有些遠,馬車約莫要行一個多時辰才能到。車簾輕晃,透進細碎的光,混著街道上的吆喝聲。謝寧下意識地攥緊了衣擺,心頭設想了一遍又一遍回到謝家的場景。可馬車停下時,她反而出奇的平靜。


  她偏過頭瞧了瞧周顯恩,輕聲提醒:“將軍,到了。”


  周顯恩淡淡地“嗯”了一聲,動了動身子:“你先下去吧。”


  謝寧也知她在這兒擋著他不便下去,便撩開門簾出去了。輪椅已經擺好了,馬車外的秦風隨後探進身子將他扶了下去。因著他雙腿不便,下車時便顯得有些艱難。秦風有些跛腳,也有諸多不便,謝寧在一旁小心地扶著。


  好不容易將他扶穩,正要慢慢坐回輪椅時,就聽得路人交頭接耳的言語,和向他的雙腿投來的異樣眼神。或是好奇,或是嘲諷。


  這些人以前隻見過騎著高頭大馬,受萬人追捧的周顯恩,何時見過他這副模樣。覺得新鮮又暢快,好像廟裏的菩薩像落在地上,去踩一腳,就好像自己也高高在上了。


  他們看戲的眼神,像一把刀子,慢慢去割開別人的脊背。


  “那人是不是那個什麽鎮國大將軍啊?”


  “可不就是他,我之前還聽說他早死了,哎喲喂,以前那麽威風的一個人,你說說,就成這樣了。”


  那人嘖嘖了幾聲,一陣長籲短歎,細碎的話分毫不差地落到了謝寧的耳朵裏,她身子一僵,扶著周顯恩的力道也收緊了些。


  周顯恩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道:“愣著做什麽,還不快扶我坐上去。”


  謝寧勉強撐了撐嘴角,輕輕“嗯”了一聲,便小心地扶著他坐回了輪椅。


  她推著輪椅往前走,卻在台階處被迫停了下來。幾層高的台階,對於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來說,卻是極大的困難。


  周顯恩麵色如常,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人卻伸長了脖子,看戲一般,想瞧瞧他怎麽上台階。


  謝寧低垂了眉眼,喉頭有些發堵。她彎下腰,對周顯恩輕聲道:“將軍,我先去吩咐他們準備一下,您等著我。”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一旁的秦風就擋在他身旁,冷冷的目光掃過周遭看戲的路人。


  謝寧轉過身時闔了闔眼,毫不遲疑地踏上了台階。左右並無其他車馬,想來是時辰還早,謝楚和信王還未至。


  她剛一到府門,幾個丫鬟嬤嬤就迎了過來,恭敬地道:“二姑娘安好。”


  幾個年輕的丫鬟沒忍住抬頭望了望,見到台階下是坐在輪椅上的二姑爺,目露訝異,看向她的眼神也微妙了起來。


  再一想到續弦夫人生的三姑娘風風光光嫁給了信王殿下,這幾個丫鬟麵上不顯,心裏卻是暗暗嘲諷了謝寧幾句,身為原配嫡女還嫁了這麽個殘廢,也著實可憐了。


  這些人的態度變化,謝寧隱約也察覺到了。她懶得理會,隻是開口問道:“我父親呢?”


  領頭的嬤嬤態度也有些輕慢了,耷拉著眼皮子,不緊不慢地道:“二姑娘來早了,老爺和夫人還在用早膳。您和二姑爺就先去偏房候著,家宴的時候再過去吧。”


  說罷,那嬤嬤就神色懨懨地準備領她去偏房了。


  “你這婆子怎麽說話的?這是夫人的娘家,老爺是夫人的父親,回自己家,還要我們去偏房等?”雲裳沒忍住,指著那嬤嬤的鼻子就大聲斥責起來。


  剛剛她那語氣,任誰都聽得出不恭敬。這是謝家,夫人不過出門七日,竟然連這些下人都敢甩臉子了。


  一旁的謝寧眼神也沉了下來,饒是她平時如何隱忍,此刻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便是上門求見的客人,也沒有如此輕慢的。況且她早就傳過信,她會在今日回門,可她父親竟然半點不給情麵。


  那嬤嬤被雲裳罵得愣了半晌,態度也好了些,麵上還是一副為難的樣子:“這可冤枉老奴了,咱們也就是做下人的,一切不過是按規矩辦事。”


  謝寧眼底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看來這些都是郭氏故意安排的,就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她受些委屈沒關係,可今日是周顯恩陪她一起來的。她不能讓他跟著一道委屈了。


  她沉了沉臉色:“派幾個人出來,再將沿途的雜物清理一下,我和我夫君要回門。”


  那嬤嬤似乎沒有動作的意思,隻是轉頭吩咐人去扶周顯恩。


  不過片刻,卻聽得身後一道玩味的聲音:“這國子監祭酒家的門階,倒是比我周家的還要高。”


  她一回頭,周顯恩不知何時到了她後,他正慵懶地靠在輪椅上,目光隨意地望向剛剛開口的嬤嬤身上。


  一旁的秦風仰著頭,臉色不善。論起官階,他家爺可是壓了這謝大人不知道多少級。放在以往,這種小官連他家爺的麵都見不著。就算成了翁婿,尊卑有序,也是不可僭越的。


  那嬤嬤一愣,沒想到這坐在輪椅上的二姑爺口氣竟如此輕慢。她還未張嘴,就見他的眼神一點點地冷了下來,落在她身上跟掉了一身的冰渣子一樣。


  她下意識地打了個擺子,垂下頭不敢再看他,隻是囁嚅道:“老奴去前廳問問,老爺和夫人應當快要用完膳了。”


  她說罷就飛也似地走了,剩下幾個丫鬟也都低著頭,尤其是見著秦風腰間的短刀,和他一臉不善的神色,立馬個個噤若寒蟬。


  院子裏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來的不是謝浦成,卻是突然冒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的麵相和謝楚有幾分像,隻是比她多了幾分英氣,頭纏著紅色抹額,腰間掛了一溜短刀匕首,當啷作響。


  一臉倨傲,下巴仰起,眼神卻是直勾勾地盯著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今天粗長了!


  快三千五百個字!


  第24章 謝府

  “你是周顯恩?”


  擋在謝府門口的少年略帶了幾分稚氣,壓根沒有瞧旁人一眼,徑直盯著輪椅上的周顯恩,將他從上到下地打量了好幾番。


  秦風往前一步,頗有些不悅:“我家大將軍的名諱,也是你能隨意直呼的麽?”


  周顯恩倒是沒有在意他的失禮,或者說壓根連他這個人都沒在意。


  謝寧低聲向他解釋:“這是我四弟謝辭,他尚年幼,有些口無遮攔,將軍莫怪。”


  謝辭是她繼母郭氏所生,和謝楚是龍鳳胎。平時喜愛舞刀弄槍的,為人是嬌縱了些。


  周顯恩隨意地點了點頭,謝辭見他承認了,定定地盯著他的臉。忽地握緊了拳頭,向他走了過來。隻見得他手臂顫抖,連呼吸都有些顯而易見地粗重了些,腰帶上的短刀匕首跟著當啷作響。


  秦風眼神一沉,手指按住了佩刀的刀鞘,冷冷地瞧著走過來的謝辭。周顯恩倒是神色如常,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輪椅扶手。


  “四弟,不可無禮。”謝寧輕聲開口,倒是沒有太過擔心。


  謝辭走得極快,大步流星地就過來了。他一來,直接就從謝寧和周顯恩之間擠了進去。


  謝寧被他擠到一旁,卻隻見得謝辭抖了抖身子,蹲在輪椅旁。目不轉睛地盯著周顯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二姐夫。”


  這聲音要多甜膩就多甜膩,活像吃了整整一罐子蜜糖一般。聽得旁邊的秦風抽了抽嘴角,謝寧倒像是習以為常了,並沒有意外。


  周顯恩挑了挑眉,饒有趣味地“嗯”了一聲。姐夫這個稱呼,他倒是挺受用的。


  謝辭見他這麽好說話,又往他身邊湊了湊:“二姐夫舟車勞頓的,累不累,餓不餓,渴不渴,酸不酸?要不我給您捏捏背,揉揉肩?”


  他往前挪了挪,將臉湊到周顯恩麵前,兩隻手垂在胸前做了個捏肩的姿勢,還衝他擠了擠眉眼。


  周顯恩斜了他一眼,身子不著痕跡地往旁邊靠了靠,不置可否。還沒等他說什麽,謝辭就轉過頭,川劇變臉一樣瞪著那幾個丫鬟婆子:“你們眼睛長哪兒的?沒見著我二姐夫來了?不端茶送水也就算了,還不趕緊收拾好,請他進去!”


  那幾個丫鬟被他一罵,身子更是抖得很篩糠一樣了。


  周顯恩抬了抬手指,漫不經心地道:“這些倒是不必了,你父親呢?”


  謝辭轉過臉,又笑成了一朵花:“我爹在前廳呢,您找他啊?那我這就帶您進去。”


  他又繞到周顯恩身後,要去給他推輪椅。謝寧往前走了幾步,輕聲道:“四弟,還是我來吧。”


  謝辭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大高興:“我說二姐,我這跟我二姐夫熱絡呢,你一個女人家家的,邊兒去。”


  周顯恩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就是這麽跟你姐姐說話的?”


  謝辭立馬縮了縮脖子,不安地瞧了他一眼,連忙擺手:“二姐夫,您別誤會,我沒那意思。我這就是一時嘴快了,我對我二姐可好了,真的。”


  周顯周沒理他,抬了抬手指,讓謝寧推著他進去。


  謝辭也不氣餒,就跟在旁邊,左右轉圈,嘴裏說個不停,一路噓寒問暖。走了一段路,他搓了搓手,頗有些期待地瞧著周顯恩,小聲地問道:“二姐夫,您能收我當徒弟麽?不當徒弟,當小弟也成啊。”


  似乎是怕周顯恩嫌棄他,他立馬緊張地添了幾句,“您別看我年紀小,我會的可多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就沒有我不會的。您就收了我吧,我保證聽話。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謝辭這人算是個紈絝,卻立誌做一個能把別人都揍趴下的紈絝。他見周顯恩沒理他,眼珠子一轉,又笑嘻嘻地開口奉承:“我可是從小就聽說書的講您的故事,做夢都想見著您。就我爹非要我學什麽四書五經,把我關在書房裏,不然我早就跑去投奔您了。您在戰場上的那些事,我可是倒背如流。那個什麽北戎王,傳得那麽邪乎,還不是被您一刀,就把他的頭砍下來了。”


  周顯恩懨懨地撩了撩眼皮,斜了他一眼:“話真多,吵得我頭疼。”


  旁邊的雲裳沒忍住差點笑了出來,趕忙低下頭。秦風則是一臉的意料之中,他家爺最討厭這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人了。


  謝辭立馬把嘴抿成了一條縫,不敢再亂開口了,隻能眼巴巴地望著他。


  謝寧沒說什麽,安靜地推著他往前走,不過行了幾步,她忽地身子一僵。不遠處,謝浦成和郭氏就匆匆迎了過來。因著是在家,他穿的是燕居服,雖年近四十,卻麵如冠玉,隱約可見年輕時的風采。一旁的郭氏還是和平時一樣,連頭發絲都精心打扮了。


  謝浦成在周顯恩麵前站定,恭敬地行了個禮:“下官謝浦成,見過大將軍。”


  一旁的郭氏也跟著彎腰行禮,隻是眼中全無半分尊敬,反而透著不耐煩。也不知道她家老爺是怎麽想的,一個殘廢而已,也勞得他們親自出來迎接。


  “謝大人不必多禮,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嶽父了,這樣可就見外了。”周顯恩抬了抬手指,話雖如此,卻是受了他這個禮。


  謝浦成這才直起腰身,麵色含笑,對著周顯恩道:“大將軍遠道而來,不如暫且移步前廳,稍作歇息。下官這裏還有新進的廬山雲霧茶,倒可請大將軍品鑒一二。”


  謝寧瞧了謝浦成一眼,見他半點目光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全然隻顧著和周顯恩攀談,她的眼底浮現出一絲自嘲。


  她究竟還在妄想些什麽呢?


  良久,她垂了垂眼簾,低聲道:“將軍,您且去前廳,謝寧想先去祭拜一下家母。”


  在她提到“家母”時,謝浦成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卻是透著幾分厭惡。而這被刻意壓住的厭惡,還是分毫不差地落到了謝寧眼裏。


  不過,她從小就看慣了,畢竟他有時對著她這張和她娘有幾分相似的臉,也會露出那樣厭惡的神色。


  周顯恩撚了撚手指,勾唇笑了笑,卻有幾分冷。他伸手將謝寧拉到自己身旁,手指繞著她的衣袖,仰頭看著她:“我自然是同你一起去。”


  他轉而看向謝浦成,嘴角勾笑,露出幾分惋惜:“看來這茶一時半會兒是喝不上了,謝大人就請自便吧。”


  謝浦成麵色一僵,這是謝府,周顯恩倒像是發號施令的人。可他到底是戰功赫赫的鎮國大將軍,也沒人敢忤逆他。


  謝浦成撐起了笑臉,彎了彎腰:“既如此,下官便去命人備好酒席,待一家人到齊,還請大將軍來赴家宴。”


  周顯恩隻是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半點目光都沒有給他,手指還卷著謝寧的袖袍。


  謝寧垂眸,行了個禮:“父親,母親,謝寧告退。”


  說罷,她就推著周顯恩往偏廳走著,雲裳、秦風一並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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