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第32章 表弟

  “二哥哥真厲害, 阿昭長大了要做像二哥哥那樣的大英雄!”


  “二哥哥,騎大馬嘍,衝啊。”


  “救我……二哥哥, 救我!”


  帶著哭腔的童音在一瞬間破碎, 周顯恩倏然睜眼,猛地坐了起來, 長發淩亂, 脊背彎起,隻有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著,溺水一般喘著氣。


  屋內寂靜無聲,燭台早就燃盡了最後一點火燎子, 隻有黑夜裹席而來。


  軟榻上,謝寧輕輕翻了個身,沒有醒, 呼吸平穩。細微的聲響才將周顯恩從夢魘中拉了出來,他轉過頭,謝寧正側對著他, 一雙手不安分地露在被子外, 頭發被揉得有些亂了。


  他呼吸漸漸緩下來,空洞的眼裏慢慢恢複了神采。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望著頭頂的幔帳,卻再也無法閉上眼了。身上的冷汗已經幹透了,白色裏衣敞開, 露出蒼白的肌膚。絲衾從床上垂下了些,繡著雙鶴的一角就掛在床頭。


  他低下頭,長發順著脊背滑落,遮住了他的麵容,良久,嘴角才慢慢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紙糊的窗戶被風吹得輕晃,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窗台上的梅花已經謝了,隻剩下幾截枯枝。


  謝寧被常老太君叫去的時候,正是晌午,細雪又洋洋灑灑地落下,雲裳在一旁撐著傘。


  不知為何,今日府裏這些下人見著她都是恭敬地行個禮,便低下頭快步走了。往日裏都是表麵恭敬,今日卻像是在害怕她一般。


  謝寧踩著步子往般若閣走著,也不免有些疑惑。她隨手撩開了拱門前垂下的一串藤蔓,不遠處本有兩個丫鬟湊在一起閑談,一見著謝寧,立馬身子一抖,噤若寒蟬。


  她路過時,那兩個丫鬟還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額頭隱隱有些冷汗。


  走了不遠,謝寧偏過頭望向雲裳:“昨日夜裏,府中是出了何事?”


  她隻記得整個周府都鬧哄哄地,一溜的房間都掌上了燈。哀嚎聲、哭聲到了半夜才漸漸弱了下去。周顯恩也正好是在那個時候回來的,她沉吟了深刻,難道這事同他有關係?

  雲裳眨了眨眼,似乎知道些什麽。她一向最是活潑好動,跟府裏的下人很快熟絡了起來。況且昨晚的事動靜太大,府裏上上下下這麽多雙眼睛都瞧了個真切,壓根算不得什麽秘密。


  她瞧了瞧四下無人,這才湊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夫人,聽說周家三少爺昨天夜裏得了瘋病。”


  謝寧眼瞼微跳,垂在袖袍下的手在一瞬間收緊了。


  雲裳沒發現她的異樣,繼續道:“奴婢也是聽幾個前院的嬤嬤說的,這事壓得緊,也就是她們幾個膽子大的敢說幾句。說是有人聽見那個三少爺在屋裏叫喚了一夜,把自己身上抓得血糊糊的,還大笑個不停,像是發瘋了。奴婢今日去後院提水的時候,還真的瞧見了幾個大夫偷偷摸摸地進來了。他們也真是奇怪,有正門不走,偏從後院來。”


  她說罷,將前麵擋路的一顆小石子給踢到了一旁,滾了幾轉才停在草垛裏。


  謝寧低垂著眼瞼,隻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昨夜她確實也聽到了周顯德的哀嚎聲,卻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被人關了起來,這會兒可能還瘋了。


  他好歹也是周家的三少爺,若說誰有這個本事能把他關起來,不是常老太君便是……


  她抿了抿唇,想到另一個可能,眼中的疑惑更重了。若真是周顯恩,可他為何無緣無故去懲治周顯德?


  她一直覺得周顯恩對誰都不上心,跟周家人雖甚少來往,也不至於撕破臉皮。他那人瞧著也像是沒將這些放在眼裏,可周顯德的事又怎麽解釋呢?

  說起來,他這兩天是有些反常,頓頓吃魚,還要說一些別有所指的話。她正走著,步子一頓,一個連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念頭冒了出來。


  也許,他是知道了周顯德對她心懷不軌,所以才出手教訓了他。


  她凝了凝眉,有些猶豫不決。他真的會因為這件事而幫她麽?甚至把周顯德逼瘋,將整個周府都鬧得雞犬不寧。


  她也隻是愣了片刻,複又往前走了。心頭百感交集,一時說不清滋味。還未等她想清楚,一旁的雲裳輕聲道:“夫人,到了。”


  謝寧抬起頭,竹骨傘尖漏下些細雪,透過殷紅的傘麵便是高聳的翠竹林,以及般若閣屋簷兩角立著的兩尊笑彌勒。


  看門的丫鬟撩開珠簾,謝寧便移步進去了。屋子裏隱隱彌漫著藥味,她未多想,徑直褪下了鬥篷,晃眼間見得一旁的掛欄上垂著一件月白的大氅,下擺綴著濃密的絨毛,瞧著是男子的衣飾。


  她才多瞧了兩眼,就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咳嗽聲,聽著像是常老太君的聲音。


  丫鬟翠英走了過來,垂首恭敬地道:“二少夫人稍等,待老太君用完藥,您便可進去了。”


  謝寧點了點頭,便跟在她身後往裏間去了。透過屏風,隱隱投映著一個男子的影子,似乎是盤腿坐著的,身姿挺拔,在屏風下端露出半截月白的衣擺。


  低低的交談聲傳來,謝寧隔得遠聽不真切,也沒想去探聽。隻是安靜地立在一旁,等屏風後的男子退出來。


  翠英端著藥碗,隔著屏風回稟了一聲,說是謝寧來了。不多時,隻聽得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音,屏風上影子就站起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將珠簾撩開,垂下的月白袖袍拂過翡翠珠子,發出清越的碰撞聲。


  謝寧始終低垂著眉眼,老僧入定一般。腳步聲漸漸近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不染纖塵的鞋。


  那鞋的主人在謝寧身旁停下,先是一道帶了些靦腆的輕笑,那人隨即開口,聲音溫潤如碧水:“庭深見過二表嫂。”


  見他同自己問好,謝寧這才抬起眼,隻見得一個眉目清雋,嘴角噙笑的男子,長身玉立,卻始終低垂眼瞼,並未失禮地盯著她看。


  他略低著頭,一手負在身後,將寬大的袖袍折起。腰間掛著一根通體瑩白的玉蕭,禮冠高束,舉止儒雅,頗有幾分書卷氣。


  她疑惑地瞧了瞧他,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不過聽他稱呼自己表嫂,想來應當是府裏的表少爺。她立即頷首回禮:“表弟多禮了。”


  那男子也點頭一笑,便移步出去了,他隨手取下門口掛著的大氅,披在身上,又小心翼翼地疊放好腰間的玉蕭,這才挑開珠簾,漸行漸遠。


  謝寧忽地眼神微動,倒是想起了什麽。她不久前去參加賞梅會時,為周顯恩折梅花。那時就碰著一個在院子裏奏蕭的男子,似乎正是剛剛出去的那位表弟。


  她倒是聽說過府裏有個深居簡出的表少爺,他的母親是老太君的小女兒,嫁給了江北一個姓許的參將,可惜多年前,夫妻倆不幸遭遇山匪,雙雙罹難,隻留下一個年幼的兒子。


  老太君憐他自幼喪親,孤苦無依。便將他領回了周家養在膝下十多年,祖孫感情甚篤。


  想來,剛剛的男子便是那位表少爺,許庭深。


  謝寧對這位表弟倒是沒有太多的感想,隻是瞧著像是位好相處的,這才稍稍放了心。她來周家不過幾日,遇著的姑娘、少爺都同她過不去。隻盼著日後能安生一些。


  不多時,翠英端著空藥碗從裏間退了出來,行至謝寧身旁,彎腰低聲道:“二少夫人,您可以進去了。”


  謝寧應了一聲,便移步去了裏間。繞過屏風,那藥味更濃。床榻上的常老太君用帕子敷在額頭,半坐著,身後墊了兩三個軟枕。絲衾搭在腰間。雖神色倦怠,卻並不像病重的模樣。


  “祖母。”謝寧雖想著,還是福身問了安。


  常老太君喘了喘氣,眼皮子撩開,望向了謝寧。她招了招手,笑道:“新婦站著作甚?過來坐著吧,也好陪我這老婆子嘮嘮嗑。”


  謝寧頷首,輕輕“嗯”了一聲,便移步去了床榻邊,旁邊伺候的丫鬟不慌不忙地將玫瑰圈椅抬了過來,她也便坐下了。


  她甫一坐定,隨侍的丫鬟便退了出去,空蕩蕩的裏間就隻剩下謝寧和常老太君了。


  謝寧麵露憂色,輕聲問道:“祖母身子如何?可有大礙?孫媳雖不通醫理,倒是可為您熬些養身的藥膳。”


  常老太君欣慰地點了點頭,拉過謝寧的手,輕輕拍了拍:“老身無事,也勞為你有心了,隻可惜……”


  她忽地別過目光,麵露悲色,長歎了一聲,卻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謝寧自然知道她是在等自己開口相問,也便順著她的話問道:“祖母可是有何煩心之事?不知有什麽是孫媳可幫忙的?”


  常老太君眼神微動,移開了手,腕上的佛珠跟著晃了晃,卻是答非所問:“若是老身沒有記錯,新婦進門時,也是經了些波折,雖說也是緣分,多少還是陰差陽錯的。”


  說罷,她望向了謝寧,目光溫和,帶了些長輩的慈愛。


  謝寧放在袖袍下的手收緊了些,無意識地摩挲著。半晌,才斟酌著道:“祖母所言極是,皆是緣分使然。謝寧能進周家,也自是滿足的。”


  常老太君往後靠了靠,眼中的慈愛在一瞬間褪去。抬手拉了拉絲衾,低咳了一聲,複道:“看來,新婦來的這些時日,住的還算習慣,同二郎相處也算融洽,如此甚好。”


  謝寧但笑不語,隻是順著她的字麵意思去答。


  她隻是隱隱覺得今日常老太君也像是意有所指,話裏有話。可她還未想清楚,手腕又被握住了,映入眼簾的還是那串佛珠,就戴在一隻滿是褶皺的手上。


  “新婦,可知咱們周家的規矩?”


  第33章 利弊

  花窗緊閉, 因著外圍竹林掩映,隻漏進來些許的曦光。屋子裏岑寂了下來,隻有獸耳鎏金香爐裏還散著繚繞的煙霧。銅絲顏花落地暖爐將人身上都烤得暖烘烘的。


  常老太君半靠在紫玉珊瑚屏塌上, 逆著光, 讓她的臉色有些朦朧不清,隻有那古井無波的眼神還落在屏塌旁的謝寧身上。


  窗戶被風吹得吱呀響了一聲, 打破了寂靜。片刻後, 謝寧略頷首,撐起嘴角笑了笑:“謝寧進府不過數日,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謹聽祖母教誨。”


  常老太君也笑了笑, 握在謝寧腕上的手有些粗糲,佛珠掠過,才有了幾分溫潤。


  她沒立即訓話, 隻是往後靠了靠,眉眼半闔。喘了喘氣,才不緊不慢地道:“新婦可知咱們周家有多少年的光景了?”


  謝寧本還有些緊張, 以為她是要訓斥自己, 卻不曾想隻是沒來由地問她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話。她也不敢怠慢,恭敬地回道:“回祖母,若是謝寧沒有記錯,應當是有幾十年的光景了。”


  周家是高門望族,從當今陛下開國至今,算得上是大盛國的肱股重臣。周顯恩的父親, 也就是老威遠侯,也曾是統帥三軍,久經沙場,當初前朝段氏暴虐無道,還是周顯恩的父親起兵,擁護當今陛下謀反稱帝。


  周顯恩更不必說,十七歲就拜為了鎮國大將軍。其餘周家子弟,也都是零零散散的在朝為官。


  常老太君低頭笑了笑,笑聲有些發悶。良久,才撫上了手腕上的佛珠,娓娓說道:“你說的不錯,周家是經曆風雨,仍舊屹立不倒。可咱們周家能走到如今的地位,全是承了天子的恩德。”


  她抬了抬眼,萎縮的唇瓣早就失去了光澤。尤其是這會兒臥病在床,連平日裏的中氣十足的聲音都帶了幾分疲憊。


  謝寧不敢怠慢,一直認真聽著。


  常老太君複又道:“周家在兆京,表麵上風光無限,實則內裏早已是千瘡百孔。家裏頭成氣候的,如今也就剩下一個二郎了。可那孩子偏偏走錯了路,稍有不慎,毀的就是整個周家。他是個有能力的孩子,可惜這是兆京,不是疆北,朝堂也不是他的戰場。”


  常老太君慢慢悠悠地說著,卻聽得謝寧越來越糊塗了。她低著頭沒有應聲,可心裏卻奇怪,為何又扯到國事上去了?


  常老太君瞧著謝寧,麵上無悲無喜,隻帶了幾分淩然:“但你也要清楚,你雖是嫁給了二郎,可你首先踏進的是我們周家的門檻。能庇護你的,不是二郎,是周家。”


  謝寧眼瞼一跳,恭謙地“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常老太君似乎也知道她性子謹慎,也不在意她究竟能不能領會到話裏的深意,隻是自顧地道:“老身也這把年歲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所能做的,不過是選擇對周家最有利的局麵,想著把周家的基業傳承下去。這樣對周家,對你來說,都是有利無害。”


  她說罷,就從床頭拿出一個紫檀木盒子,盒子裏有塊色澤上乘的玉佩。她將盒子蓋上,複又交托到謝寧手中:“你將這東西交於二郎,不必理會這是什麽,隻需要同他說,你也勸他應下此事。他待你好,一定會聽你的意見的,這是對你,對他,對整個周家最好的結果。”


  那木盒不算沉,但是放在了謝寧手中,她半晌沒有接過。雖不知這玉佩有何深意,可定然跟周顯恩有極大的關係。她不能隨便應下,可常老太君同她說了這麽多,說來說去就是為了勸她去遊說周顯恩。


  她眉尖微蹙,眼神慌亂了一瞬,隨即打算裝傻充愣:“祖母言重了,夫君一向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說的話,他不一定會聽的。”


  常老太君的眼裏閃過一絲冷意,隨即將手搭上了佛珠,手指轉動。良久,才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同二郎處的融洽,他此刻待你也是有幾分真心的。可你還年輕,不知人心叵測,男人的心思更是如此。妻妾成群,不過是常事。今日能為你鬧翻了天地,明日你又怎知他能待你如初?唯有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裏的東西,才是最靠得住的。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知道怎麽選擇。是抓住周家的蔭庇,還是依靠一個男人的心思?”


  香爐裏的熏香似乎燃盡了,隻剩下淡淡的餘味。


  常老太君說罷便不再多言了,身子放鬆,靠在了榻上,雙目微闔,有些疲憊,隻有手指還撚著佛珠。


  謝寧低頭瞧著被塞到手裏的木盒,頗有些無奈。常老太君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她父親便是個例子。她也未曾想過依靠周顯恩的心思,不過老太君有一點說錯了。


  她同周顯恩隻是相敬如賓,莫說她不會答應。就算是應了,他也不會聽她的話。


  這東西來路不明,周家明裏暗裏的關係也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複雜。她不知該信誰,所以幹脆就誰也不信了。


  她略低下頭,複又起身,將木盒拿在手裏,謙卑地道:“祖母所言,謝寧也深有感觸。您是長輩,見識和氣度自不是我這個小輩能比的。然,我終究隻是一個婦道人家,人微言輕,不足成事。我可替祖母將東西送給夫君,旁的話,怕是不敢多言。”


  轉動佛珠的手指在一瞬間怔住了,她原以為謝寧是個性子軟的,好拿捏。沒想到真下了手,還有些硌人。答應替她送木盒,卻不願多言,這擺明了是想兩頭都不得罪。


  常老太君隻是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闔著眼,道:“既如此,新婦便先回去吧。”


  謝寧點頭應了,又福了福身:“孫媳告退,望祖母好生歇息。”


  她說罷便移步出去了,被撩開的珠簾輕晃碰撞,屏塌上的常老太君麵色如常,隻是呼吸有些粗重,撚著佛珠。


  鐺然一聲,手裏的佛珠串子斷了線,珠子落在地上,四散開來,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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