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謝楚所犯的事實在太大了,若是牽扯出來,定然會連累到整個謝家。她雖不情願,卻也不得不為她遮掩下來。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手指搭上她額頭的紗布:“我說過,你在這宮裏無須忌憚任何人。我說的話就是規矩,而你不聽話,受了傷也活該。至於那些不守規矩的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輕笑了一聲,便收回手,推著輪椅要回走了。
謝寧瞧著他的背影,急急開口:“將軍,您要去哪兒?”
周顯恩沒理她,徑直出去了。
謝寧有些著急,怕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急忙掀開絲衾要追出去,隻是腳扭傷了,根本動不得。隻能焦急地望著門外。
承華殿內,宴會還未停,大臣們多已微醺,隻坐席上的太皇太後低著頭抿了一口茶,似乎有些倦態。
赴宴的女眷們也早已回來了,大殿歌舞未停,大開的門外,卻傳來清晰可聞的拍手聲。
坐席的人一驚,回過頭就見得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進來了。他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樂師停下,舞姬們也不知是否還要再舞。
太皇太後頗有些尷尬地咳了咳,沉聲道:“周大將軍這是何意?”
周顯恩挑了挑眉:“沒什麽,隻是覺得今日宴會太無趣了,不如本將軍給大家看些好玩的。”
他的話音剛落,大殿內的人都麵麵相覷,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唯有坐在顧懷瑾旁邊的謝楚身子一抖,直覺有人冷冷地瞧著她一般,她不由得往顧懷瑾身邊靠了靠。
太皇太後麵色緩和了些,抬了抬手:“大將軍若是有助興之樂,盡可呈上來。”
周顯恩低聲笑了笑,不多時,便有人拖著一個丫鬟進來了。侍衛將她一甩,如同沒骨頭一般就癱在了地上。
雕花木窗透進來些許亮光,待看清那女子的麵容,顧懷瑾眼瞼一跳,握著酒杯的手也收緊了些。他旁邊的謝楚臉色也陰沉了幾分,不過她早就威脅過如意了,就算周顯恩將人帶進來,也最多治她一個管教不當的罪名。
如意就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麵如死灰。其他人不知這是誰,太皇太後也疑惑地眯了眯眼。倒是有人認出了她,似有意或無意提了一聲:“這不是信王妃身邊的丫鬟麽?”
聲音不大,卻剛好大殿內所有的人都聽得到。一時間,議論聲此起彼伏。不少人瞧了瞧周顯恩,又望向了顧懷瑾。
這種情況下,顧懷瑾也不得不站起身,眉頭微蹙,看著周顯恩沉聲道:“不知大將軍將內子的丫鬟當眾扣押,所為何事?”
周顯恩悶笑了幾聲,斜靠在輪椅上,漫不經心地道:“謀害皇室,不知這算不算大事呢?”
此言一出,殿內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顧懷瑾的臉色也有些難看,複道:“大將軍,謀害皇室,非同小可,凡事講究證據,不是您輕描淡寫就能為他人扣上這樣一個罪名的。”
周顯恩沒說話,手指輕叩著輪椅。旁邊的侍衛提起了如意的後領,迫使她抬起了頭。
“說。”他的聲音陰冷,像刀子抵在人的脊背上。
如意身子一僵,眼裏已經全然隻剩下空洞了,她望向不遠處的謝楚,觸及她眼中的威脅之意,如意終是低下頭,伏在地上,哽咽道:“奴婢該死,奴婢不是有意的。隻是奴婢在謝家時受過謝家二姑娘的閑氣,對她心生怨恨。正巧今日謝家二姑娘同清音公主站在一起,我本想將謝家二姑娘推下台階,讓她受些皮肉之苦,可沒想到……”
她的聲音一抖,閉上眼,一橫心就咬牙把話說完了,“奴婢一時緊張,推錯了人,竟將清音公主給推了下去,奴婢罪該萬死,可奴婢真的是不是有意要謀害皇室啊,冤枉啊。”
她說罷,就在低頭咚咚地磕起了響頭,隻磕得額頭血糊糊一片。
“混賬!”一聲震怒響起,滾燙的茶杯就摔到了如意的身上,瓷器碎片散了一地。太皇太後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厲聲斥問,“狗奴才,竟敢謀害清音,誰給你的膽子!”
殿下人噤若寒蟬,紛紛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誰不知道清音公主就是太皇太後的心頭肉。這丫鬟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敢對她下手。
不僅是太皇太後,連顧懷瑾的臉色都變了。看向那個丫鬟的眼神冷冰冰一片,幾欲殺人。清音並非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可二人從小的關係便十分要好,一聽如意竟然誤傷了清音,他急壓住心頭的怒火,問道:“清音呢?她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侍衛愣了愣,回過神後,急忙回稟:“回殿下的話,清音公主並無大礙,據太醫院的人說是周大將軍的夫人將公主給救下了,反倒是夫人此刻還在太醫院躺著。”
顧懷瑾的臉色一瞬間十分難看,周大將軍的夫人便是那個惡意推謝楚入湖的女子,她怎麽可能有那麽好心去救清音。
這件事定然沒有那麽簡單,莫不是那女子故意布的局?
好好的宴會,被周顯恩這樣一鬧,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左相嚴勁鬆倒是眼神一亮,心頭喜不自勝。顧懷瑾倒是不蠢,可惜今日他府裏的丫鬟幹出了謀害皇室的重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信王和信王妃,誰都別想輕易脫了幹係。
這下子,顧懷瑾可是將太皇太後和周顯恩都給得罪了。太皇太後執掌後宮,恩威深重。如今宮裏,一言九鼎的也是她。
至於周顯恩,他雖坐上了輪椅,可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鎮國大將軍,兵權在握。
信王是王爺又如何,強權壓人,強在前,權在後。他的地位再如何高,能高得過周顯恩手裏的兵權麽?能壓得住這個命不久矣的瘋子麽?
他在乎的東西太多了,周顯恩可是什麽不在乎,誰都別想在他手裏討便宜。信王自己都自身難保,若是再得罪周顯恩,到時候可就精彩了。
不過嚴勁鬆麵上不顯,隻是低頭品茶,這種情況下,作壁上觀即可。自有太皇太後和周顯恩來收拾顧懷瑾。
一時間,眾人心思各異,皆默不作聲。
周顯恩隻是把玩著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地道:“信王殿下,您手下的丫鬟犯了如此重罪,您覺得該如何處置?”
顧懷瑾藏在袖袍下的手一僵,坐席上太皇太後的威壓仍在,周顯恩又咄咄逼人,他沉吟片刻,抬手道:“本王府中的丫鬟犯下如此大錯,本王雖不知情,卻也有失管教之責,自請罰去三年俸祿,以儆效尤。”
太皇太後臉色仍有餘慍,語氣卻比之前緩和了一些:“懷瑾既然認罰,那便如此罷。”她將目光輪向那個丫鬟,目露狠厲,“將此惡奴拖出去。”
一左一右的侍衛正要架人,隻聽得一道不急不緩的聲音:“慢著。”
太皇太後抬起眼,卻見周顯恩陰冷一笑:“下人做錯了事,主人該罰,那信王妃又怎能脫了幹係?”
謝楚眼中波光一閃,暗暗捏了捏袖袍下的手。今日設計陷害謝寧,沒想到如意那個蠢東西,推人的時候不長眼,還給了謝寧救人的機會。她心頭本就惱火,此刻見到周顯恩咄咄逼人,更是煩悶。
她沒想到,周顯恩竟然會為了謝寧如此不管不顧。難道他瘋了麽?就為了一個女人衝撞太皇太後和信王。
在她看來,所行所為都得保全自己,周顯恩今日的言行,倒是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若是不裝裝樣子,恐怕情麵上也過不去了。
思及此,她低頭就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哽咽著道:“都是妾的錯,未曾管教好自己的貼身丫鬟,竟讓她犯下這樣的大錯,請太皇太後罰我吧。”
說罷,她便跪伏在地,聽聲音是哭得淒淒切切地。
一旁的顧懷瑾急忙將她扶了起來,護在身後,臉色不善地看著周顯恩,冷冷地道:“周大將軍,本王已然領罰,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內子一向體弱,並無精力去管責下人,此事由本王一人承擔。”
“身為王妃,執掌中饋都做不到,那要來何用?”周顯恩的語氣帶了幾分玩笑,挑眼瞧著他,眼神卻是落在了他身後的謝楚身上。
顧懷瑾眸光一沉,感受到謝楚瑟瑟發抖的身子,他心中更是一片憐惜。自她嫁進來,他便未曾讓她受過半點委屈。今日卻為一惡奴所累,惹下這等大禍。偏生周顯恩的夫人也因此受了傷,他若是言辭過激,倒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了。
“周大將軍以為如何,若有責難,本王自替內子承擔。”
周顯恩慵懶地靠在輪椅上,嘴角勾起散漫的弧度,隨意地看向顧懷瑾:“殿下不必如此緊張,本將軍是講理的人。既然王妃不懂如何管教下人,那就讓我來教教她。”
他眼中笑意更深,卻讓謝楚無端端打了個擺子。那眼神瘮人了,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周顯恩隨意轉過目光,瞧著如意道:“謀害皇室,罪無可恕,拖下去,給我一刀一刀地割。”他抬起眼,略歪了頭,笑道,“王妃就去牢裏看著,親眼看看,該如何管教不聽話的下人。”
顧懷瑾身後的謝楚身子一震,雙目微睜,下顎骨都在發顫了。周顯恩竟然要她去看淩遲之刑,一想到那個場景,她隻覺得胃裏翻滾,脊背上起了一排疹子。
“周大將軍莫要欺人太甚!”顧懷瑾拂袖,麵有慍色,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內子不過一介女流,你怎可如此行事?”
淩遲之刑,殘忍異常,饒是一個正常的男子看了都要被嚇得幾天幾夜吃不下飯。何況謝楚這麽一個連魚都沒殺過的弱女子?
周顯恩聞言,卻是低著頭悶笑了幾聲,連肩頭都笑得發抖了,良久,他才抬起頭,陰冷的目光透過額前散落的碎發,直勾勾地落到信王身上:“可惜了,在本將軍的眼裏,隻有兩種人,聽話的活人和不聽話的死人。”
顧懷瑾氣結,正欲開口,卻聽坐席上太皇太後一聲斥責:“夠了!”
她站起身,臉色十分難看:“懷瑾,此惡奴出自你的府中,更是信王妃的貼身丫鬟,你二人管教不當,讓她犯下如此逆天大罪,還有臉辯駁麽!此事就依周大將軍所言,不得再議。”
震怒的聲音回蕩在鴉雀無聲的大殿內,眾人將頭埋得更低了。顧懷瑾本欲再開口,可一旁的幕僚衝他暗中打了手勢。
他捏緊了袖袍下的手,麵色鐵青,終究還是低下了頭。
太皇太後已經是在給他台階下了,此事他雖然相信與謝楚無關。可惹禍的畢竟是她的貼身丫鬟,架不住悠悠眾口,若是謝楚不受些責罰,怕是難脫幹係。
今日一事,若是處置不當,便是將太皇太後和周顯恩都給得罪了。一個是最受寵愛的小公主,一個是新婚燕爾的夫人,兩人都因為他府裏的丫鬟受了傷,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夫君……”謝楚貝齒緊咬,唇瓣幾乎快要被她咬出血痕,眼中淚光瑩瑩。可信王卻沒再開口了,隻是回握住她的手,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還是別過了眼。
那淩遲之刑,他陪著她一起看就是了。左右隻是場麵血腥了些,並不會對她有何損害。今日之事,他確實不能再出頭了。
見得信王沒有再為她出言袒護,謝楚麵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眼中除了失望還有震驚。
她嫁的可是當朝的王爺,竟被周顯恩給嚇住了。她低下頭,眼中閃過一絲怨毒,憑什麽謝寧嫁給這麽一個殘廢,還能讓那個殘廢還要為了她將事情鬧得不可開交?
憑什麽?
她鬆開了握著顧懷瑾的手,低下頭沒有在說話了,隻是眼神冰冷一片,慢慢湧動出恨意。
周顯恩就坐在那兒,不說話,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太皇太後瞧了瞧他的臉色,這個周顯恩一向是個不能吃虧的主,他今日當著眾人的麵將此事鬧大,就是明目張膽地昭告天下,他的夫人動不得。
若是再糾纏下去,怕是他不會輕易放過顧懷瑾。真鬧起來,這背後的勾連恐怕要動搖朝政了。
她能坐上這太皇太後的位置,手裏自然也不是幹幹淨淨地。今日這事,她雖不知個中緣由,可瞧著也不會那麽簡單。到底是誰害了誰,還未可知。
可不管怎麽說,信王被周顯恩捏住了把柄。再加上陛下一心問道,這些事都壓在了她身上,她也累了。既然清音無事,那她也不願再去多管了。
況且周顯恩的夫人今日救了清音,也著實有功。思及此,她也送他個順水人情了:“周大將軍的夫人救了清音,老身賞罰分明,特請陛下賜旨,封她為一品誥命夫人,大將軍以為如何?”
謝楚眼簾一跳,指甲幾乎快要掐進掌心。
周顯恩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不急不緩地道:“臣替夫人,多謝太皇太後恩典。”
左相嚴勁鬆忽地笑了笑,站起身向周顯恩抬手致意:“這倒是喜事,恭喜將軍夫人了。”
殿內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開口祝賀,抬起酒杯,一時間,殿內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
侍衛拖著如意下去了,顧懷瑾扶著謝楚也跟著走了。隻是路過周顯恩的身旁時,她眼中的怨恨幾乎快要將自己吞沒。
周顯恩,謝寧,她早晚有一天會讓他們二人付出代價的。
第41章 誥命
高聳的宮門外, 小火者推著周顯恩往外走著,雙鶴紋長羽大氅垂至地麵,拂過一路的積雪。一旁的謝寧杵著拐杖, 身邊幾個宮人環繞, 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
才剛過申時,雪卻越下越大, 連帶著周遭都霧蒙蒙地。秦風端坐在馬車上, 一條腿隨意地垂著,手裏捏著套繩。但見茫茫大雪中,赴宴的人回來了,他當即下馬迎了過去。
走近了些, 才見著謝寧左腳像是使不上勁,額頭還纏著紗布。他愣了愣,有些擔憂地問道:“夫人這是怎麽了?”
謝寧本還在咬牙往前走著, 雖有人攙扶,可她的腿一使勁兒還是有些疼。聽著秦風的話,她抬頭, 頗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小心摔了, 並無大礙。”
秦風又瞧了瞧一旁的周顯恩,見他麵色如常,也沒有說什麽,心下才安定了些。有他家將軍在,夫人便是受了委屈,他肯定也早就替她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
幾個宮人又急忙兩人都扶上了馬車, 本來謝寧還是好好的,這回連她自己都傷了腿。好一陣折騰,才在馬車內坐定。馬車緩緩駛著,比來的時候走的更慢了些。
車內,謝寧頗有些局促地用手指攪著膝上的衣擺,時不時偷偷拿眼瞧著周顯恩。
“有話就直說,偷偷摸摸的,做賊麽?”不冷不淡的聲音響起,他沒瞧她,目光隨意地放在一旁。
謝寧低垂了眼瞼,指腹緊張地輕撚著,半晌才低聲道:“對不起,將軍,我今日好像又給您添麻煩了。”
承華殿上的事她也聽說了一二,周顯恩似乎為了她還開罪了信王殿下。上一次在周家也是這樣,周顯德的事似乎也是他做的。她雖不懂政事,也隱約感覺得到,信王奪嫡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不然她父親也不會費盡了心思地去巴結他。
可周顯恩因著她的事,今日算得是和信王撕破臉了。思及此,她將頭垂得更低了。
周顯恩漫不經心地偏過頭瞧著她,卻在觸及她眼底的自責時,麵上的神色凝滯了一瞬。
也隻是片刻,他忽地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扯開嘴角嗤笑了一聲:“別自以為是了,隻是為了我的麵子而已。你丟人,在外人看來不就等於我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