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臣是被冤枉的。”


  隔了許久,帛泠等到的依舊是這句回答。


  那種通往心肺的快感慢慢升騰了起來,帛泠勾唇,從腰間拔出了隨身的銀鞘小刀。


  “冥頑不靈……”他歎息著,將手指撫上蘇銀腳踝傷口。


  那上麵鮮血淋漓,皮r_ou_下的腳筋痛苦地裸露著。


  帛泠將手翻過,小刀同時也被翻轉,厚而鈍的刀背擱上了腳筋。


  “咯吱……”


  大堂裏響起了一道細微的聲響,麻而酸,直鑽人心。


  帛泠開始起勢,很耐心地拿刀背磨蘇銀腳筋,一下又一下,姿勢極其優雅,就像在拉動一把絕世二胡的琴弦。


  蘇銀已經不能抬頭,隻是將十指張開,死死摳住了地麵。


  “你猜……”說了這兩字之後帛泠微頓,很享受地去看蘇銀表情:“這樣用刀背來磨,要多久才能將你腳筋磨斷?”


  蘇銀不能說話,神智漸漸模糊,隻能咬住了那句,“臣是冤枉的……”


  於是刀背又開始動作起來。


  “咯吱……咯吱……咯吱吱……”一聲聲的恍若魔音。


  李延開始坐不住了,伸出隻手,去掐阮寶玉的大腿。


  阮寶玉被他掐得受不住,搖晃起身,走到堂下,緩緩下跪,“聖上,這蘇銀吊著一口英雄氣,怕是很難鬆動,不如給他一晚時間考慮,等他鬆了弦,也許反倒好說。”


  “一晚上?”帛泠牽起了唇:“少卿拿什麽擔保不會有意外發生?”


  阮寶玉無言。


  就算他拿腦袋擔保,在帛泠眼裏也抵不過一隻夜壺。


  “臣擔保,不會有意外發生。”


  門內這時突然響起一道人聲,是帛錦踩著細步來遲。


  “臣擔保。”他道,緩緩下跪:“而且臣請罪,因為臣一直無心大理寺事務,所以見駕來遲,還請聖上責罰。”


  “侯爺……”帛泠回宮不過片刻,阮寶玉的聲音就開始起膩:“侯爺你居然替蘇銀擔保,真是肝膽照乾坤啊!”


  帛錦卻不說話,隻是彎了腰,去看蘇銀雙眼。


  蘇銀已經痛到神智顛倒,摳著地麵的十指指甲開裂,隻以為眼前的還是帛泠,於是連忙又抽氣追加一句:“臣的確是冤枉的,更不會是受誰指使。”


  帛錦歎了口氣,起身,衝阮寶玉做了個手勢:“你家裏燒光了是吧,那就跟我回去。”


  阮寶玉腳底發飄,幸福到就要臨空飛起,趕忙瞟向李延:“那蘇銀……,就你負責,沒問題吧?”


  “李少卿是家中獨子,要回去陪伴爹娘。”帛錦生硬地跟了一句。


  那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阮寶玉被哽了一下,“可是……,可是侯爺,你方才……,是做了擔保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那廂帛錦回了一句,聲音清冷,埋首已經走出了公堂門口。


  無月無星,這麽黑寂的一個夜。


  蘇銀被關在囚室,掐緊掌心,勉強維持清明,將手裏字條一點點撕碎,吞進肚中,然後將頭側過,看向窗外一角雲天。


  是夜無明,可也並不像想象中那麽漫長。


  起早時牢裏終於有了人聲,步子細碎,由遠及近。


  是李延,因為在家熬了一夜,所以這會一雙眼赤紅,到近處看見蘇銀一動不動,立刻假模式式開始罵人:“我是怎麽交代你們的,讓你們看好看好,怎麽人還是死了!”


  罵半天牢裏卻有了動靜,蘇銀抬頭,很嘶啞發聲:“很抱歉大人,我還沒死。”


  李延嚇了一跳,有點手足無措,蹲下身來,道:“那啥……,你還沒死,要不我過一會再來?”


  “請問大人,我為什麽一定要死?”


  李延抓頭:“你不死,今天就要繼續磨腳筋,這個……”


  “再請問大人,我如果死了,我家主子是不是就能撇清幹係?”


  李延無話了。


  所謂君要臣死,就算蘇銀這個人證滅了,那為臣的蕭家上下也是非死不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我死了,我家主子也是逃不開逆反的罪名,對麽?”


  李延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也許是吧。可是你……如果不死,就會生不如死,這個……”


  “誰說的?”隔了許久蘇銀回話,慢慢起身,膝蓋著地,抓住了欄杆:“我的路,除了死和生不如死,明明還有第三條。”


  “你什麽意思?”


  “大人,我的意思是我招。”蘇銀勾起唇角,眼下淚痣閃爍:“既然我家主子在劫難逃,我又何必螳臂當車。”


  “我是受二公子蕭旭的指使,前來刺殺聖上。”


  “二公子早有逆心,早先納了個繡女為妾,私製龍袍。”


  “私開鐵礦打造兵器,這件事是二公子差我親自督辦的。”


  “二公子的意思,是要趁機先推翻王爺,然後再起兵造反。”


  ……


  這麽招了半天,李延算是聽出了名堂,“推翻王爺?你的意思是臨淮王並沒有參與謀反,一切都隻是二公子蕭旭的意思?”


  蘇銀低頭,“王爺最近重病纏身,所以並不知情。如果少卿覺得非要卷王爺進來,那我也可以改口。”


  李延咳嗽,本來還對他殘存一絲幻想,這會子也被他這句話給敲了個幹淨,於是恨聲:“好了,你繼續!我不c-h-a話就是。”


  就在這當口阮寶玉別八字進來了,還很大聲:“我來遲了,你們繼續!我也不c-h-a話。”


  李延翻給他一個大白仁,差人繼續記供詞,等問完了拿給他看,這位阮少卿卻還是正眼都沒一個,隻顧趴在桌子發癡。


  “喂!你到底要不要看!”


  “這個你拿給聖上看就好。”阮寶玉哼哼,終於抬起眼,去看了下蘇銀:“蘇將軍,你筆筆直跪在那裏,傷口莫非不疼麽?”


  “是……很疼。”蘇銀連忙低頭:“多謝阮少卿關心。”


  話說完他才稍稍挪動位置,地上鮮血立時便氤氳開來。


  能熬住這等腿傷一動不動回話的人,居然也會貪生怕死出賣主人,還真真是有點稀奇。


  “很好。”隔了有一會阮寶玉說話:“那你先去吧,這供詞呈上去,聖上必定大悅,你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蘇銀沉默,很艱難起身,拖著一路血去了。


  “哼!”


  過許久他身後李延惡狠狠一聲,想起自己居然曾經親過這麽號人,連忙抬起袖子,將嘴巴擦了又擦。


  有了蘇銀的供詞,蕭家謀逆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帛泠很是滿意,於是異常仁義,讓傳遞消息給臨淮王,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很快,蕭鼎那邊的交代來了。


  臨淮王蕭鼎,親自搜羅證據,又親手綁了次子蕭旭,來京謝罪。


  帛泠覺得有趣,也就隨他意,宣他進殿解釋。


  他記得,上次見蕭鼎的時候是太後五十壽辰,那時候蕭鼎還英雄無匹,走起路來凜凜生風,一點也不像和太後同歲的樣子。


  不過時隔兩年,這次召見,蕭鼎走進步暉殿,卻是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慢慢一點點拖進來的。


  年前蕭鼎抱病,這個帛泠也曾經風聞,卻沒想到他是中了風,中在右半身,連嘴巴都不能完全合攏,需要帶方帕子不停擦口水。


  “罪臣參見……聖上。”蕭鼎跪得艱難,說話則更是難上加難:“罪臣管教逆子無方,特來向聖上請罪……”


  下來的過場就有點無趣了。


  也曾經一世英雄的蕭鼎老淚縱橫,說次子和自己的x_i,ng命都任由聖上處置,但長子蕭徹一直在京城為質,和此事無關,隻求聖上能夠留存他蕭氏最後一點血脈。


  帛泠當然是不允,先將他父子收監,命刑部給蕭旭使了百般酷刑,可那蕭旭卻是一口咬定,說此事全是他一人謀劃,其父蕭鼎重病纏身,自是全然不知。


  場麵就開始演變得有些尷尬。


  蕭家曾在朝內使過的銀兩開始發揮作用,不止一人啟奏,先歌頌聖上仁義,接著便替蕭鼎求情,說他當日如何勞苦功高,今日又如何手縛愛子來朝,其情可憫,理當輕判。


  帛泠先前掛了個仁義招牌,這一來便有點騎虎難下。


  想想也是,除了蕭旭,留蕭徹在京為質子,這中了風的臨淮王就好比被拔了牙的病虎,便放他回去又如何。


  這也是個大好時機,顯示自己的仁德。


  “也罷。”想到這裏帛泠揮手:“此事臨淮王雖然難逃幹係,但念其是兩朝老臣,就免死罪,除名流放慶州。其子蕭徹一向溫良,和此事並無瓜葛,就保留職銜,仍留在京城。”


  “至於蕭旭……”在這一點上他還是頗為快意,俯身問了句刑部尚書:“謀逆之罪,該如何處置啊?”


  “當處以淩遲極刑。”


  “那便依律。”帛泠抬了抬手,看到堂下一直垂頭的阮寶玉,突然間心念一動,問:“阮少卿,現在蘇銀何在?”


  “仍在大理寺收押。”


  “將他放了吧。”帛泠道,眼裏光波湧動:“他檢舉有功,朕先賞他監斬蕭旭,日後再做重用。”


  雖然已經過去大半個月,蘇銀小腿的傷處依舊很疼,如果站著,隻能堅持很小一會。


  現在他端著酒碗,立在即將行刑的蕭旭麵前,已經站了很久。


  蕭旭身形挺拔,和蘇銀一般高,眉毛很濃,不管哪個角度看都很颯爽,標準沙場男兒的模樣。


  現下他就正看著蘇銀,目光灼灼,並不掩飾憤怨。


  蘇銀於是又將酒碗端高了些:“還請二公子喝了這碗壯行酒,大公子和王爺都不能前來送行,就隻好蘇銀代勞。”


  “我現在不想喝酒。”過了許久蕭旭才答:“我比較想喝你的血。”


  “二公子就不要為難蘇銀,這碗酒很烈,二公子喝了,一會行刑的時候會好受一些。”


  蕭旭略頓,許是有些心動,終於說話:“那好,你喂我喝吧。”


  蘇銀連忙上前,將大碗湊到他唇邊,等看見他眼裏厲色時卻已晚了,那廂蕭旭已經張嘴,在他虎口死命一咬,活生生咬下了一塊皮r_ou_。


  “叫……”就在糾纏的時候蘇銀聽見了這麽一個字,很含糊也很輕,但千真萬確是蕭旭說的。


  他連忙張口,撕心裂肺叫了起來。


  “讓我哥替我……,好生活著。”蕭旭鬆了口,趕著他叫聲連忙說了一句,開始時有些唏噓,可最後四個字還是很幹脆颯爽。


  蘇銀眼睛有些s-hi,就看見自己虎口的血落進酒碗裏,蕭旭又咬住碗邊,一口吞了進去。


  下麵的話蕭旭罵得很大聲,但他腦子發木,沒怎麽聽清。


  無非罵他是條忘恩負義的狗吧。


  是該罵的。


  後麵有人提醒,說是時辰到,他該回監斬台監斬了。


  腦子還是很木,他抬腳,走了沒幾步掉下刑台去,摔了個標準的狗吃屎。


  台下觀刑的百姓哄笑,這麽多張麵孔,他沒有一張能看清,全是霧煞煞一片。


  淩遲,是要割三天三夜,三千多刀。


  他腦子裏來來去去就隻有一個“三”字。


  怎麽一步步挨到監斬台他不記得了,怎麽扔出行刑牌他也不記得,他已經魔怔,一下下數數,數著儈子手落刀的數目。


  每一個數目過去,二公子便要少一塊皮r_ou_。


  數到九十九的時候他已經快要發瘋,連手上的汗毛都在發抖。


  阮寶玉這時來了,站一旁看他半天,他也沒發覺,仍然發木,很認真地數了下“一百”。


  阮寶玉隻好歎口氣:“我來是想告訴你,監斬並不是要一直監著,不是要監三天三夜,你如果不想看,現在就可以跟我走。”


  蘇銀“哦”了聲,站起身,跟他走,走下監斬台,走出人群,走到一條長街,卻仍然沒停口,一直在數數。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一……


  阮寶玉跟在他身後,看他小腿又洇出血來,便問他:“你要不要坐轎子,我才領了俸祿,現在有錢。”


  蘇銀搖了搖頭,走得也盲目,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大理寺附近。


  李延今天躲懶,回去吃了午飯又眯了會,也正好才到。


  三個人還差十步的時候李延肚子脹氣,轟隆隆在裏麵滾雷。


  他瞧見阮寶玉,心想自己中午吃了黃豆又吃了韭菜,可千萬不能浪費,於是連忙將腿子夾緊,三步並兩步朝阮寶玉奔了過去。


  時間剛剛好,距離也剛剛好,離阮寶玉那異常發達的鼻子不足一尺,他心滿意足,丹田往下沉氣,將這個屁威風八麵地放了出來。


  絕對很黃豆也很韭菜的一個屁,他聞見,阮寶玉聞見,蘇銀自然也聞見了。


  唯一沒有皺眉的是蘇銀,他在這時徹底崩潰,人直挺挺往前,暈了過去。


  李延大驚,斷沒料到會出這種狀況,說話都結巴:“這……這……這是什麽情況?他……他……他……”


  阮寶玉皺眉,很嚴肅回他:“現在的狀況是:你一個韭菜屁把人家臭暈了,你要負責把人家抬回家去,還要負責人家的醫藥和j-i,ng神損失費。”


  “啊?”


  “別啊了,趕緊抱人找大夫。”


  “你也來幫忙。”


  “我還有事,很重要的事,我午飯還沒吃,侯爺家的魚還等著我呢。”阮寶玉繼續很嚴肅地蹙眉,腳底生煙,一溜子早就沒了人影。


  “侯爺……,我回來啦。”


  一進侯府大門阮寶玉就開始大嗓門。


  “侯爺正在接待客人,你還是先去吃飯。”接話的卻是阮儂。


  阮寶玉“哦”了聲,搓手直撲他的清蒸鱸魚。


  帛錦本來並不愛吃魚的,可自打他恬不知恥搬進侯府,府上就頓頓離不開魚了。


  想著這個阮寶玉就很美,小酒就鮮魚,越喝越有,漸漸就喝大了舌頭。


  阮儂也不去私塾了,就立在旁邊看他,阮寶玉喝一杯,他就罵一句:“ y- ín 賤!”


  阮寶玉心情正好,也不和他計較,衝他招手:“你知道什麽是 y- ín 賤麽?那私塾的先生莫非是吃幹飯的,把你越教越傻。”


  阮儂哼一聲,很j,i,an詐地一笑:“我不傻,我曉得家裏那火是你放的,你故意放的,我有證據!”


  “什麽證據?”


  “你每天晚上帶我睡, 我就告訴你。”


  阮寶玉在心裏問候了句他娘親,正想上去教訓他下,帛錦就到了。


  一有外人阮儂就順毛了,裝乖巧裝得比誰都像,n_ai聲n_ai氣道:“爹,我去私塾了,你不用送我,我認得路。”


  說話走到了門邊,居然又回頭:“爹,你要記得你是屬於娘的!”


  阮寶玉氣厥,咬牙切齒,連忙抬頭去看帛錦:“那個,小孩子不懂事胡說,那個……”


  “小孩子而已。”帛錦接一句,看阮寶玉喝得高興,便也添了個杯。


  屋裏這時沒有下人,阮寶玉喝的有點大,就趁酒瘋往帛錦那裏死湊:“侯爺……,侯爺你除了好看還很智慧,真不愧是侯爺。”


  “你說什麽?”


  “那天審蘇銀的時候侯爺沒去,說是要去見一個人,我知道侯爺去見了蕭徹。棄一子保一子,不管這是誰的主意,都是好主意,是最好的結局。”


  帛錦沉默。


  阮寶玉則繼續笑,寶光璀璨:“王爺你不必承認也不必否認,心裏的事未必告訴我。但我知道什麽想些什麽,卻是一定要告訴侯爺的。”


  這句作為情話,無疑是非常動人。


  帛錦紫眸動了動,去看他右臂:“手怎麽樣?你一個狀元郎,從此卻不能寫字畫畫,是不是很難受。”


  “沒關係。”阮寶玉咧嘴,舉起左手:“我不是還有左手。我可以練,那個那個,如果能畫侯爺,相信不用多久,便能超過右手的。”


  帛錦低頭,笑了一下,走過來牽他手:“那好,我密室裏有紙墨,現在就可以去練。”


  去練,還在密室!!!!!!!

  阮寶玉幸福到沒了邊,嘴歪著,踩彈簧樣走路,就差沒蹦起戳穿屋頂了。


  密室很快就到,隻差一個拐角,管家卻叉出來,攔在兩人跟前:“侯爺,永昌那邊有消息傳遞過來。”


  “什麽?”


  “是段子明知府,他說炸礦一事已經查明,不日就到京城,親自向侯爺奏稟。”管家低頭,規規矩矩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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