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地獄盡頭終有光
“血,肉!”
嘶啞暴戾的嚎叫,隨著如血般的火光騰起,身高一丈多的半鬼們,在慘烈的風中,嗅到了新鮮血骨的味道。
它們拖著染血無數的武器,在一眾怨靈鬼物的簇擁中,從四麵八方湧來。
各式各樣的外表。
青麵獠牙,麵生三目或獨目,有的頭上長角,有的生出骨刺,還有的,如獸類一樣,有長尾甩動,大部分都覆蓋著鎧甲一樣的鱗片。
有些相當別致的鬼東西,還會有鬃毛一類的裝飾。
它們都曾是人。
但卻因種種緣由,選擇化身鬼物,將自己遭受過的苦難,以同樣的方式,施加給那些未曾見過地獄的人,似乎這樣做,就能讓它們心中的怨恨稍解。
“哢擦”
有恐怖的咀嚼聲,在陰沉的風中回響。
手持長短雙刀,雙目死寂,身上染血的大胡子武者,抬起頭來,便看到有拖著黑色鬼金棒的半鬼,正抓著一截手臂,如雞腿一樣,在滿是獠牙的嘴中咀嚼不休。
鮮血從那手臂上滴落。
它或許來自一名常年練武的江湖人。
這些被真氣溫養浸潤的血肉,散發著殘暴鬼物們,無法抗拒的甜美。
那雙目赤紅的鬼武,以打量美味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群聚在一起,刀劍向外的狼狽武者,它銅鈴一樣的眼睛裏,盡是驚喜。
“吾等還以為,你們跑光了。”
口音古怪的漢話,從那鬼武嘴裏含糊的響起,它將啃咬了一半的手臂丟下,身後便有小鬼們嘰嘰喳喳的,嘈雜的搶成一團。
這凶蠻鬼武抓起沉重的大棒,以青色鬼爪握持,在呼吸間,從鷹勾般的鼻孔裏噴出灼熱的火光氣柱。
它盯著眼前沉默的武者們。
說:
“有幾分膽氣嘛,還敢回來,是特意跑來送死嗎?”
大胡子沒有回答。
他身後的三十多人,也沒有回答。
既已決定死戰到底,那與這些殘暴的鬼物,就沒什麽好說的。
充滿各色腥臭的風裏,隱含其中的靈氣,被這些武者納入體內,他們行至此地,距離東營城,還有七裏不到,像這樣的圍攻,他們也不是第一次經曆了。
人人都很累。
不隻是目睹了同袍死去的慘事,心神被衝擊。
還因為多次使用神武術,靈氣的重壓,讓堅韌的體魄,都已快到極限,說話對於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負擔。
眼見已被包圍的武者們不回答,那為首的鬼武,感覺自己被蔑視,殘暴心中,自然有火氣迸發。
“砰”
沉重的,布滿了鮮血碎肉的鬼金棒砸在地麵,那鬼武揮動爪子,嘶吼到:
“吃了他們!”
“吼”
眾鬼齊吼,各使靈異,火光熊熊,陰風陣陣,還有寒氣冰錐,鬼影森森,它們從四周湧來,那些武者也沉默著散開。
刀劍拳腳,長槍短矛,戰弓暗器,斧鉞鉤叉。
以往總是與人類相鬥的兵刃,現在被揮向各色鬼物。
對手變了,但求勝之心,卻並未動搖。
靈氣混在真氣中,於武者周身運作,更龐大的力量走過經絡穴位,讓這千錘百煉的武藝,在這方變化迅速的世界裏,同樣被賦予了別樣威能。
“砰”
蜘蛛一樣的鬼物,被錯步上前的重拳打在眼窩,如龍咆哮的拳勁撕開堅韌的血肉,揮拳如搗蒜,將那異化的頭骨打裂開來。
“撕啦”
前刺的長槍,四五寸的槍芒吞吐,隨著武者雙手搖晃,點點飛星轟入小鬼群中,如刃掃過銳利靈氣,像是鐮刀割草,打滅眾靈。
“哐”
黑色的雙手大斧掄圓舞起,爆裂的功法推出如血紅的氣流,纏在身形高大的蠻武者周身,讓他在更敏銳的感知中,於前方索敵。
一躍而起,如千鈞大石轟入鬼群。
下一瞬,血色的大斧劈砍,就如勁風驟起,化作利刃風暴。
還有那些飛舞的暗器。
在神武加持中,這些要命的小玩意,出手瞬間,便突破音速,帶著團團音爆,如天女散花,打向周遭四方。
使雙劍的武者,砍死一頭鬼物,被從土中衝出的妖鬼偷襲,撕咬小腿,血流陣陣,他倒在地上,雙劍還在揮動,陣陣劍風,逼得四周嚎叫鬼物不得近身。
若霹靂聲響,三道箭矢破空而來,將三頭鬼祟之物釘死在地上,又有兩人閃入戰圈,各使武藝搏殺,將那受傷劍客帶出險境。
後方鬼物不甘心到手的美食就這麽飛了,它們還欲追擊,但也有武者手持重盾,三人一體,將六麵重盾置於身前,阻擋惡鬼來襲。
三十餘人,配合精妙,互相掩殺,又有神武奧妙,打的一眾鬼物根本不得突破。
那為首鬼武,眼見小的們突破不得,又被凡人武者打得如此淒慘,心中憤怒更甚,它嚎叫一聲,拖著如攻城錘般的鬼金棒,就欲上前破陣。
但扭曲的雙腿將將邁出一步,便有利刃破空而來。
長刀卷起勁風,刀氣縈繞,激的鬼武麵頰生疼,它狂叫著連連後退,將手中長兵抬起,擋住那奪命一刀,蠻力加持,硬是吃下了這一記本該破開腦殼的斬擊。
“鐺”
巨響中,狼牙棒一樣的兵刃,抖出絲絲碎屑,這很唬人的兵器,被暴起的大胡子,一刀砍得如蛛網遍布,幾欲碎開。
這一刀之威,著實嚇壞了那耀武揚威的東瀛怪物。
它身高一丈多,大胡子隻有一米八左右,這一幕,像極了一個侏儒,一刀打退了巨人。
“楊某這一路,戰死了十七個兄弟,算上老王和阿梅,就是十九個。”
大胡子收刀而立。
將一把短刀,也從背後刀鞘抽出,他身上纏著濃重煙霧般的真氣,照的他的臉頰影影幢幢,還有沙啞的,如石頭摩擦的聲音,在這混亂的戰場中響起。
聲音並不大,隻能被眼前這鬼武聽到。
“像你這般的惡鬼,我已斬殺二十八頭,但還遠遠不夠告慰死者。”
大胡子抬起頭來。
雙手長短刀暴起,他的身影在這一瞬帶起殘影遍布,就如刮骨罡風吹拂,一息不到,那丈高鬼武身上血光四濺,疼的它聲聲嚎叫,連連後退。
“十倍還之!”
低沉的吼聲怒卷,殺意在這一瞬化作實質,大胡子由著心中殺氣沸騰,將那股心中湧動的痛,盡數施加在已散亂的刀式之上。
他好像能感覺到,能清晰的感覺的,那些戰死者的亡魂並未離去。
他們就在自己身後。
自己每斬一個惡鬼,他們的不甘與痛苦,也能少去一分。
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在大胡子的感知中,周圍一切,似都在化作鬼蜮,鬼哭渺渺,而自己則化身黃泉武士,將人間悲苦,以手中刀,施加在這些根本不該出現的邪異之上。
這是反擊。
亦是裁決!
他的刀越來越快,一路斬鬼廝殺而來,在疲憊的體魄瀕臨崩潰的狂戰中,目睹同伴戰死的痛苦,欲救人而不得的悲憤,為逝者複仇的執念。
這一切,都在這狂戰鬼蜮中,化作推他向前的力量。
他好像殺紅了眼。
眼前鬼武已在陰陽雙刀的肆虐下被分屍當場,但他不想停下,不願停下,他的刀在尋找下一個!
殺!
殺!!!
怒吼出聲的大胡子,在這一瞬如人間烈鬼,雙刀狂舞,於鬼物之中閃來閃去,長刀索魂,短刀奪命,本該注重精巧的遊龍刀,變得狂野霸道起來。
所有刀式都已脫離招式,不再拘泥於陰陽相守,隨手一刀,便能帶起潑天殺氣。
在殺瘋了的大胡子的帶領下,疲憊不堪的武者們,也被喚起心中鬥誌,如烈火燃燒,他們嚎叫著,跟著大胡子拚殺向前。
這一刻的武者之道,僅剩有死無生。
那些傷者,也踉蹌著追隨。
鬼物在退卻。
縱使是它們,也被這群絕境武士爆發出的驚人殺氣震懾,它們在逃跑,但並未潰逃,鬼物們也很聰明,它們知道,這些武者的這種爆發狀態,必然不能長久。
他們都已經很累了。
待他們維持不住這種“殺神”狀態的時候,便是他們覆滅之時。
於是,這戰場上,便出現了一幕奇景。
三十多人的武者,追著近百頭各式各樣的鬼物,從昏暗的林中一路殺出,待越過這處林間,所有人都看到了遠方的東營城。
不一樣了。
整個大地都不一樣了,原本一馬平川的平原,已變成了一道環繞東營殘城的大裂穀,就像是被怪物挖穿,大地下陷近十丈。
隻有東營殘城,矗立在一處如絕壁般的山崖上,被溝壑環繞。
在那裂穀下方,還多出了一泓百丈長的湖泊,在那湖泊之中,有怪石嶙峋,就好似被利刃撕裂,又被重新擺放。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才能讓這片大地,在如此短的時間裏,發生此等,若滄海桑田一樣的變化?
“轟隆”
一聲巨響,驚動了所有人,包括那些謀劃反擊的鬼物在內,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這一瞬,遍布四周的靈氣,回潮倒卷。
恐怖容量的靈氣,從四麵八方吹來,化作實質性的潮汐,吹過天空大地,靈域在塌陷,那些靈氣正在被往東營殘城聚集。
大胡子的刀,本將再砍死一頭淒厲惡鬼,但纏著靈氣的刀鋒尚未落下,那鬼物便慘叫著消散開來。
這一幕,讓所有武者都愣在原地。
他們向前看去,數百頭鬼物都在快速消散,那些靈異之物尖叫著四處奔逃,但它們還沒跑出幾步,它們的軀體,就像是崩潰的流沙一樣崩潰倒塌。
隻留著刺耳的尖嘯,在空中回蕩。
像是空氣中所有的氧氣,都在這一瞬被抽取幹淨,這些靈異之物,已失去了支撐它們現於人間的基礎,縱使再不情願,也隻得消散於天地之間。
大胡子和他的兄弟們,也在這一瞬感覺天旋地轉,齊齊癱軟在地。
空氣中已再沒有更多靈氣了,神武術也被強行解除。
大胡子用長刀拄著身體,努力抵抗著身體裏升騰的疲憊,他抬頭看去,在前方孤城之上,有一道通天龍卷,直入天際。
雷光電弧,在那龍卷四周肆虐糾纏,天際黑雲,也被快速吹散。
這遮擋的溫暖陽光,又一次灑在大地上。
灑在他身上。
灑在身後那些同伴們身上,他們被陽光照得有些睜不開眼睛,但依然不願移開目光,他們失去這光,隻有二十多個時辰。
但對於此時的他們而來,就好像是墜入地獄,又艱難的爬回了人間。
短短二十多個時辰的經曆,久遠的就如一輩子一樣。
有幾個年輕人,這一瞬耐不住心中百味雜陳,竟痛哭出聲,哭聲中包含著如噩夢般的記憶,還有災厄散去後的喜悅放鬆。
更多的人,則是默默的盤坐在地麵,感受著陽光溫暖的照拂,慢慢調息體內近枯竭的真氣。
大胡子卻是個例外。
他既沒有調息真氣,也沒有放鬆下來,他很累了,卻依然用已經卷刃的,刀鋒層次不齊的兵刃,拄著身體向前挪動腳步。
“當啷”
待走出兩步後,隨著他拚殺至此,從小就佩戴的家傳寶刀,也似是完成了最後的使命。
在護著主人逃離噩夢中,這把好刀,也終於撐不住千萬次的劈砍,斷裂開來。
讓大胡子一個踉蹌,趴倒在地。
他掙紮著起身,隨手從旁邊的泥土裏,抓起一把染血的長槍。
他拖著那把槍,向前走去。
在那裏,七八個倭國武士,正躺在地上,靈氣沒有了,他們的半鬼之力也無法激發了,他們也從猙獰的鬼物,化作血肉之軀。
他們看到了拖著長槍,步伐踉蹌,朝他們走來的大胡子。
他們看到了大胡子那雙破碎的,死寂的眼睛。
他們知道,這中土武者要做什麽。
幾個武士掙紮著跳起,也頂著不堪的疲憊,揮舞著刀,大聲嘶吼,豬突著砍殺而來,卻被大胡子抓起長槍,一槍一個,刺死在地。
剩下的兩個,仰麵跪倒,用東瀛語苦苦哀求。
大胡子看都不看他們,長槍舉起,依然刺死。
最後一個足輕,表現卻是古怪。
他跪在地上,張開雙臂,麵對著溫暖的陽光,仰著頭,不發一言,既不抗爭,也不求饒,一臉平靜。
“噗”
長槍從背後刺入,從前胸刺出。
大胡子上前一步,一腳踹在那似是求死的足輕背後,將他從這山崖盡頭,一腳踹入裂穀下方。
他不在乎那個年輕的足輕,有什麽故事,能讓他如此平靜赴死。
他不在乎。
那是敵人,必須殺死。
“噗通”
在那倭人墜入裂穀最下方的那一瞬,大胡子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軟倒在地,他跪在那裏,低著頭,閉著眼睛,嘴裏咕噥著什麽。
他很累了。
他想要睡一覺。
就在這被重新奪回的陽光之下,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