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兄弟密談
在蕭博安與王琳琅在院中鬧得不歡而散時,滿頭白發的王導,正邁著沉重的步伐,在王涵的陪同下,來到了王敦養傷的地方。
還沒有靠近,便聽到他高聲怒罵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院中響起。然後便看見一身雍容華貴的魏若曦樣子狼狽地,拉著那瑟頭瑟腦如同殃茄子般的王英,急匆匆地往外衝。
見到王導一行人,倆人很是一驚。魏若曦以袖掩臉,偷偷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淚,對著他就是微微一福。而那王英,一見到威嚴肅然的王導,像是老鼠見了貓一般,身體一縮,往魏若曦身後便是一躲。
王導並沒有言語,隻是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打頭往那屋裏走去。
“走,快走,”王英拉著自己的母親,急急地往外走,活像身後有野獸追來了一般。
唉!三哥英勇無比威猛天下,是世間罕見的大丈夫,明明是一匹狼,可怎生生出的是這麽一個軟弱的小綿羊?王涵暗暗地歎息一聲,跟上了前麵的那人。
倆人走到室內時,王敦在歪坐在榻幾之上,胸膛上下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三哥,你是怎麽了?怎生發如此大的火?”王涵開口詢問。
“怎麽,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王敦卻絲毫不領情,瞪著一雙寒氣嗖嗖的眼睛,殺氣騰騰地直盯著倆人。那目光,似刀,似戟,像是要倆人身上看出一個洞來般。
王涵一個哆嗦,三哥的目光總是這麽可怕,他趕緊一屁股坐在一張榻幾,端起一盞茶就喝,根本不敢直視王敦的眼睛。
王導卻是不慌不忙,他迎著這目光,慢慢地走到王敦身邊,那雙睿智的仿佛看盡世間千帆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望著王敦,“處仲,你且帶著你的兵,返回武昌吧!”
“你說什麽?”王敦大驚之下,竟陡然站了起來。那被匕首洞穿的傷腳甫一落地,便疼得他皺起了眉角,一屁股給坐了回去。
“我說,你帶著你的兵,你的一家老小,退回到武昌去。”王導也不管他那勃然變色的臉,猶自不緊不慢,風雲不變的說道,說完,在一處榻幾上,安然如山地坐下。
王涵見狀,趕緊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端起來,送到他麵前。
“為什麽?”王敦咆哮的聲音,響徹在安靜的室內,引起了陣陣的回響。
那聲音如此之大,吼得王涵手一個哆嗦,差點把那茶水撒落。他趕緊把那杯茶放在案幾之上,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榻幾之上,裝作成一個透明人。
“為什麽?”王導端起那盞茶,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將那茶杯放回到案幾之上,轉頭看著那如同獅子般暴怒的王敦,輕聲慢語的說道,“處仲,難道你還沒有看明白嗎?你搞的那一套,在朝中根本沒有行不通!你與那劉貴妃勾結,欲圖暗殺太子,逼迫皇上扶那五皇子上位,可是,你看,太子聰慧無比,你數次的暗殺,他都能化險為夷。但他隱而不發,直等到這次宮宴之上,反將你一軍,不僅設計困住了你,還一擊斃殺了那五皇子。這等隱忍,計謀,心狠,你自問,在他這個年齡,你有嗎?”
王敦的麵色一變,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王導,嘴裏嚷嚷道,“堂兄,你怎知——————”
他話還未完,王導一下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我王家的麒麟衛都在幹什麽?或者說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嗎?朝中的那些老狐狸,哪一個不是心若杜明?不然,明明你的布置無懈可擊,私底下的暗殺與明麵上的威脅相結合。可為何你的暗殺到位了,可魏貴妃那派掌握的城防營卻遲遲不至,來得卻是本該守在宮門之處的禦林軍?那是因為,蕭家,謝家,崔家,早就暗暗地站在太子這一邊,他們聯合起來,使計拌住了城防營,調來了禦林軍啊!”
王敦的臉,一時間麵如死灰,但下一刻,他的麵上邊泛起一股凶狠的殺氣,募地一下站了起來,麵孔扭曲地說道,“我這就帶兵進宮,將那小崽子給砍了!”
邊說邊外走,也不管那包紮的傷腳,落在地麵上時,滲出的絲絲血跡。他走得大步昂揚,仿佛他的腳,根本就沒有受過傷似的。
王涵的牙不約地一齜,他看著地上那一串串斑斑血跡,突地覺得自己的腳猛地一疼。
“你給我回來!”王導猛地一聲大喝。
他一向喜行不怒於色,溫文爾雅幾乎刻到了骨子裏,根本就沒有發脾氣的時候。但是,此刻,他怒了,那白色的須發,那高昂而有些尖利的聲音,那繃緊得幾乎要滴出水的麵孔,都似乎在說明,這個老人怒了,是的,他怒了!
王導的眼睛幾乎在冒著火,他唰地一下站起來,“輸了,就是輸了,就要接受輸的結果,就要有輸了的氣度,可是,你看看你,一副衝動而沒有頭腦的樣子,哪裏有我王家子孫的半分氣度?”
說完,他的語氣乍然變得沉重起來,“這次,你闖下這麽大的禍端,更是連累十一郎為了救駕慘死。”說到這,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和沙啞,似乎隱著深深的痛意,“要是這次沒有十一郎的以身護駕,要是沒有琳琅那孩子相護太子之恩,你以為我王家此刻還會如現在這般安然無恙?你想過沒有?想過沒有?”
最後幾聲,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吼完之後,王導的身影晃了晃,仿佛各種重擔,要將那本就蒼老的身軀給完全壓塌。但他晃了晃之後,又慢慢地挺直了腰背,像是青鬆,哪怕被大雪積壓,也要挺直脊梁,杵立在風雪之中。
王涵抹了一把眼中的淚,趕緊跑過去,攙扶住那具瘦削而單薄的身體。
“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啊!”王敦挺著脖子,手握拳頭,不斷地捶打著胸口。那咚咚咚的聲響,聽得人心頭顫抖不已。
“你不甘?好,好,你隻管衝進宮去,看看這次還會再有誰為你的任性和權欲犧牲?是我這把老骨頭,四弟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殘廢,還是七弟,抑或是我王家滿門?”王導喘了一口氣,他那本就蒼老的身軀,像是在一瞬間佝僂了幾分。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竟在頃刻之間,平添了幾分霜色與悲傷。
“堂兄,”王敦雙膝跪地,那張威武昂揚的臉上,難得地露出幾分慚愧之色。
“你趕緊帶兵回撤,尚還有一線生機。一旦宮中事畢,太子騰出了手,那你的處境將堪憂,我王家到時也會因為你而處處受人詬病啊!”見跪在自己麵前之人,難得地露出一抹退讓之色,王導心中有了一抹淡淡的欣慰。隻要他聽得進去勸,他多說幾句又有何妨?
“此時,你即刻帶兵返回武昌,那裏是你的大本營,你如果屯兵不出,朝廷根本就拿你無可奈何,甚至還可能求你出兵北伐,或者派兵鎮壓東部叛亂。那時你占盡優勢,要錢要糧,盡管去跟朝廷討價還價,沒有人會詬病於你。可此時此刻,你何必還要冒險留在建康?除了處處招人嫉恨,給家族帶來各種隱患之外,你還能得到了什麽?”王導說得語重心長。
“好,我退回武昌!”王敦艱難地說道,滿身的戾氣,滿腔的不甘,似乎在他說出這個字時,像是泄了氣般,在不斷地往外漏,往外漏,他那一貫囂張霸氣的臉上,竟露出幾分莫名的蕭瑟。
“走吧,快走吧,帶著你的兵,你的妻妾兒女,到武昌去據守。去那裏好好練兵,以後也許還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還有你的兒女們,你給我好好管教,看看王英,他都成什麽樣了?”說完這句話,王導就開始往外走。
風穿過房門,呼嘯著湧了進來,撩起他的衣袍,白發,使得他單薄的身形更加地瘦骨伶仃。
王涵扶著他,慢慢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之處,王導轉過身,望著那跪在地上的身影。那身影雖然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但仍不失威武和霸氣。他默默地看了片刻,然後靜靜地說道,“十一郎的死,不管是否與你有關,家族將不會再追究,我王家此刻再也經不起任何的風吹草動了!你走吧,快走吧!”
說完,就轉回頭,不再看那人,徑直地走向房外。
“堂兄,十一郎的死,真的與三哥有關嗎?”王涵再也忍不住了,他那圓乎乎的臉上,此刻掛滿了淚水。
“十一郎啊,”王導的身子,猛地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王涵立刻用手緊緊地拉住了他。
“想到十一郎,我便心如刀割,”王導的眼眸中,流出幾滴渾濁的眼淚。那淚,順著他滿是褶子的臉,慢慢地往下落,帶著幾抹驚心動魄的悲涼,“可是,七弟,你要記住,這個時候,王家再經不起半分的折騰了,就算是他的死與你三哥有關,那你想怎麽辦?殺了他,為十一郎報仇?如若那樣,我王家必將風波不止,內鬥不斷,那時該怎麽辦了?”
他一邊走一邊說,那荒漠得仿佛黃沙遍地的眼眸中,盡是無盡的悲涼,“不能啊,不能那樣,不能那樣!”
是啊!不能那樣!王家不能分崩離析,更不能轟然倒塌。因為一旦那樣,便是萬劫不複。
在這個時代,家族的概念,簡直是融入了每一個人的骨血之中。若是一個人沒有家族,那便如那無根的浮萍,永遠沒有歸屬感,安全感,有的,隻是心中那永遠都驅散不了的驚懼,害怕,以及無休無止的惶恐。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你的命如同那草芥一般被人無情地割去。
王涵吸了吸鼻子,將那股強烈的酸意,狠狠地逼了回去。
大股大股的風,迎麵吹來,吹得人衣衫翻飛,呼吸淩亂,步履艱難。兄弟倆人相互攙扶著,慢慢地走出了院落。
在他們身後,王敦像是一匹孤狼似,仰頭發出一聲長嘯。那嘯聲,連續不斷,淒涼而怪異,悲然而淒絕,頗有些英雄末路之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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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向你傾訴時,那不是抱怨,而是我對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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