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母子相會
她的麵前是一尊坐蓮觀世音菩薩像。菩薩兩腿交疊,足心向上,端坐在白蓮花上,一手拿著淨瓶,一手拿著蓮花,正凝望著世間。
在那浩瀚無邊充滿無限悲憫無限慈愛的眼神中,盧氏的眼淚,就像是溪水一般,順著臉頰無聲地往下流。然而,她並沒有伸出手去擦那眼淚,而是任由它流進她的脖子裏,衣襟裏。她仰著頭,虔誠無比地看著菩薩,雙手合十,蠕動著嘴唇,低語喃喃。她的聲音很低,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隻是那種虔誠,仿佛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然後彌散到全身的每一處地方。
拜完菩薩,盧氏在魏嬤嬤的攙扶下,從那鋪團上艱難地起身。然後她接過一旁僧人點燃的香燭,恭敬地插在香案之上。
在那香案的旁側,另擺放著一個案幾。盧氏的目光落在案極之上的兩盞燃著的燈火之上,再也遏製不住內心的悲傷,低低地哭泣聲從她的唇邊溢出,聽得人心中跟著便是一痛。
她並沒有失態地嚎啕大哭,隻是死死地咬住嘴唇,咬得那嘴唇都破皮流出血來,她也不自知,而那哭泣之聲,便是從那牙齒縫裏漏出的。
“戴郎,樹兒。”她低低地喚道。
可是,沒有人應她,隻有那搖曳的燈火,在滿室的檀香之中,在輕輕地晃動,像是夢境一般。
“夫人,您的燈油。”當值的僧人,將一壺燈油緩緩地遞了過來。
沉浸在悲傷之中的盧氏,有了片刻的驚醒,她沒有抬頭,隻是自顧地接過那油壺,小心翼翼地避過那燈火,將油壺裏油慢慢地倒入燈盞之中。
當她專心做著此事的時候,魏嬤嬤便朝那僧人瞟了一眼。這一眼,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可是瞬間之下,她便怔住了,臉上露出一抹不可置信之色。她揉揉眼,再次凝神望去,依然那張臉。若非此刻在寺廟之內,她幾乎疑心自己是撞見了鬼。
“夫———夫————人————,”魏嬤嬤舌頭打結,指著那僧人,幾乎是說不出話來。
盧氏將油壺放下,不解地將臉轉向魏嬤嬤,然後再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向那僧人。隻一眼,她便全身僵住了,連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這一瞬間好似很長,又好似很短,隻見那盧氏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那僧人麵前,望著記憶中那張熟悉的臉龐,她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摸向那張夢裏千萬回的臉,“戴郎,戴郎——————”她連聲喚道。
慧和冷冷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看看記憶中那張美麗溫柔的臉,此刻鬢角有著縷縷白發,眼角更是皺紋密布,縱使心中有萬千憤恨,這一刻,他的心還是有些發顫。但是,他卻將這顫抖狠狠地壓了下去,“夫人,您認錯人了,貧僧——法號——慧和。”
“慧和,慧和,”盧氏看著麵前這個年輕的僧人,嘴來不斷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眼中的光彩像是灰燼一般,頓時暗了下去。可是,旋即她抬起頭,有奇異的光,在她眼中瘋狂地燃燒。
世間哪有這般巧合的事?這個人的臉,跟她的先夫一摸一樣,如若其中沒有任何聯係,怎麽可能?
想到這兒,她小小的身軀爆發了巨大的力量。她一個快步向前,一把拽著慧和,將他使勁地往下一拉,死死地按住他的頭。然後一個扒拉,將他脖子後的衣襟向下一扯。在那古銅色的皮膚之上,一顆紅色的胎記,像是烙鐵一般,燙紅了她的眼。
“嬤嬤,魏嬤嬤,你看,你看————”滾燙的淚水,從她眼中汩汩而下,但是,這次卻是欣喜之極的淚水,她手足無措地摸上那塊蝴蝶狀的胎記,整個人抖得如同篩糠,仿佛站都站不穩。
魏嬤嬤連忙上前扶住她,眸光跟著落在那胎記之上,老眼不禁也是淚花閃爍,“夫人,夫人,這是樹兒少爺,樹兒少爺啊!”
倆個女人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滾滾不已的淚水,落到了慧和的脖子裏麵,燙得他幾乎要跳了起來。他微微一個使力,將那兩個女人從他身上震開。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是不是認錯了人?”他扯好自己的衣裳,一臉冰寒地說道。
“不會,絕對不會,看你的長相,再看你脖後蝴蝶形的紅色胎記,你就是我的樹兒,錯不了,我的樹兒啊!娘在菩薩麵前求了數十年,是菩薩聽到了我的心聲,可憐我,才把你送回到我的身邊。”那盧氏撲上去,摟著慧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都要暈厥過去。
魏嬤嬤老眼含淚,對著那年輕威武的僧人說道,“樹兒少爺,你當真不記得夫人,也不記得老奴了嗎?”
慧和當然記得,他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父親慘叫著,被人生生地砍下頭顱。而利箭穿透自己小小的身軀,帶著他跌下高高的懸崖,掉入到寒冷的河水之中。水從四麵八方湧來,灌進他的口中,鼻中,肺中,那越來越重的窒息感————
想到這兒,慧和生生地打了一個寒顫,他麵露煞氣,伸手一推,將盧氏粗魯地推倒在老嬤嬤懷中,“貧僧乃是出家人,請施主自重。”
出——家——人?
盧氏呆呆愣愣地盯著慧和光禿禿的頭顱,心中頓時直覺有把彎刀,徑直地剜入她的心口之中,從那裏生生地剜出一大塊肉,她不禁喃喃低語,“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你怎麽就出家了?”
她可憐的孩子,流落在外這麽多年,也不知道吃了多苦,遭了多少罪!天可憐見,一朝重逢,竟然還是一個出家人,一個和尚?
“我為何不能出家?當年,我師傅將我從冰冷的河水中撈起來時,我隻有八歲,身受重傷,記憶全無,命懸一線,他老人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我救回來。從此,我就跟著他做了和尚,這一做就是十八年,我覺得挺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慧和冷冷地瞥了對麵的主仆倆人一眼,如願地看見她們臉上露出心痛之極的悲傷表情,心中掠起一股奇異的報複快感。
他說得很輕巧,但是,那些話語,那些字眼,卻像是無數根鋼針,針針入肉,直紮向盧氏的心髒,“你——你——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她的臉瞬時褪去了所有的血色,變得像紙一般的白。
“夫人!”魏嬤嬤心中憂慮,擔心地看著自己主子,生怕她有什麽閃失。
“對啊,身受重傷,命懸一線,若非師傅全力救治,恐怕我早就不在這人世了。”許是想起了久遠的往事,慧和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勝唏噓的表情。
“兒啊,兒啊,都是娘對不起你啊!娘————”盧氏緊緊地抓住了慧和的胳膊。她身子哆嗦,嘴唇發白,眼神中彌漫著濃濃的痛苦之情。這痛苦是如此地深,如此地苦,是那樣地深,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她凝視著眼前這張跟先夫一模一樣的臉,再也承受不住內心跌宕的情感,眼睛一閉,身子一軟,竟徹底地暈厥了過去。
“夫人,夫人————”魏嬤嬤慌忙地衝上來,卻被慧和手臂一揮給生生攔了下來。
“樹兒少爺,樹兒少爺,她是您的娘啊,您的娘啊!”看著麵前這張冷硬如石頭般的臉,魏嬤嬤心頭大急,她扒趴在那如硬邦邦的手臂上,淚水如雨絲紛飛。
“我會救她的!”慧和往著倒在他懷中的婦人,感覺到她幾乎沒有什麽分量的體重,那如磐石一般堅硬無情的心,似乎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縫。
他將左手護住她的心脈,緩緩地輸入了一點點如輕絲般的內力,像是細雨一般滋潤著那受創的心田。右手拇指掐住了她的人中,微微地使力。
不大一會兒,盧氏緩緩地睜開眼睛,她仰望著一張臉,看著頭頂上方那張熟悉之極的麵孔,不禁伸出一雙有些哆嗦的手,緩緩地摸了上去,“樹兒,我的樹兒,娘想你想得好苦啊!”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汩汩地往下滑落,落入了那微微泛著白霜的頭發裏,刺得慧和的心,像是突然被黃蜂蟄了一般,猛地一痛。
他將盧氏輕輕地放到魏嬤嬤的懷裏,雙手一個合十,嘴裏念叨道,“阿彌陀佛,貧僧已是方外之人,於塵世的羈絆,已無太多留戀,請施主切勿如此!”言罷,他起身,匆匆地走了幾步,跨過門檻,走向了殿外。
“樹兒,樹兒,我的樹兒。”盧氏掙紮地爬起來,想要抓住那道身影,卻抓了滿手的虛空。
聽著身後那宛如杜鵑滴血般的呼喊之聲,慧和身子微微一顫,但是他沒有回頭,而是加快腳步,那挺拔雄壯身影,很快地被樹木的陰影所遮擋住,消失在綠意盈盈之中。
“夫人,”魏嬤嬤抹了一把眼角的淚,小心翼翼地將盧氏從地上攙扶起來,“您就別傷心。樹兒少爺就在這寒山寺之內,難道您還怕他跑了不成?再說,今日能夠與樹兒少爺相逢,都是菩薩的保佑,是喜事一樁,你怎麽能哭了?”
“是啊,是啊,我在佛前供奉著這兩盞長明燈,足足有了十八年。原本以為他跟著他爹一樣死了,死在了那盜匪的亂刀下。可是,沒有親眼見到他的屍身,我終是不死心。我盼啊盼,足足盼了十八年,我終於盼到了他,見到了他,我怎麽能哭了?我應該笑啊!”一時間盧氏又哭又笑,像是一個瘋子一般,完全沒有任何儀態而言。
魏嬤嬤看著這樣的盧氏,心中既為她感到高興又免不了憂心忡忡。高興的是,夫人多年的心願終於得到了實現,憂心的是,樹兒少爺根本就不願與夫人相認。而如果相認,又將會在盧家掀起多大的驚濤駭浪,她根本就無法想象!
壓下心中無限的心思,她攙扶著盧氏在蒲團之上跪下。盧氏雙手合十,朝著菩薩喃喃自語,麵上歡喜之極。然後,她趴伏於地,朝著上首的菩薩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走吧,我們去找方丈,向他了解一情況。樹兒他是何時來到這寒山寺的?還是說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住在這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而我竟從來沒有發覺?”說到這,盧氏一陣哽咽著,幾乎是痛苦得難以自持。她拉著魏嬤嬤的手,跌跌撞撞地朝外走。
“夫人,容我來為您整理一下儀表。”看著發髻散落,眼睛浮腫,腳步淩亂的盧氏,魏嬤嬤心中閃過一抹心疼。
“好,你快些,快些,”盧氏不斷地催促著,似乎想馬上就找到方丈大師,將事情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說夫人啊,恐怕此刻方丈正為法會忙得不可開交,他老人家沒有時間見您啊。況且,這與樹兒少爺相認的事情,我們得從長計較啊!他剛才那麽排斥,根本就不想和您相認,我們不能逼得太緊,要一步一步慢慢來,為長遠打算啊!”魏嬤嬤從袖囊裏掏出一個桃木梳子,一邊不慌不忙地梳著,一邊苦口婆心的勸告道。
魏嬤嬤的話,像是雨滴落入湖麵,在盧氏的心裏,激起了無數小小的水花,她蒼白著一張臉,沉默了半響,終於嘶啞著嗓子說道,“好,就依嬤嬤所言。”
魏嬤嬤心中歡喜,夫人聽得進去勸是最好的了!她麻利地將那拆散的發髻重新梳好,又到院中養著睡蓮的大水缸裏,澆了點水打濕手帕,將盧氏的臉仔細地清潔了一番,才算是作罷。
“走吧,”盧氏恢複了平靜,除了那微微泛紅的眼眶之外,看不出有任何外在的不妥。
“夫人,我們去哪兒?”
“去法會那邊,”偏頭撇見嬤嬤擔心的神色,盧氏幽幽地補充道,“放心好了,我不會亂來的。待到那法會結束,我自會尋個時機,單獨求見方丈。”
魏嬤嬤不好再勸,她明白這已是盧氏做出的最大讓步。她雖外表柔弱,但是心中一旦拿定主意,那任是誰也改變不了。她心中暗歎一聲,扶著那微微發顫的身軀,踩著滿心的忐忑,一步一步地法會那邊走去。
------題外話------
我們如海鷗與波濤相遇似地,遇見了,走近了。
海鷗飛去,波濤滾滾而逝,我們也分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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