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皇宮
深幽靜謐的皇宮,像是蹲伏在皇城中央的巨獸一般,給人一種極其壓抑的感覺,仿佛隨時要跳將起來,將反抗它的人,給撕扯成片,吞噬入腹。
當小太監領著蕭博安到達文華殿時,殿中摻雜著低低的質問聲,憤怒的辯解聲,尖利的吼叫聲,像極了一個嘈雜的集市。蕭博安嘲諷地抿了抿嘴,收拾好臉上的表情,緩步走了進去。
“禮部侍郎,蕭博安,蕭大人到。”小太監仿佛是力拔山兮的一句高聲唱和,將殿中的喧鬧,生生地掐斷。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射到那一身黑衣錦袍的男子身上。
來人一頭顯目的白發,一身淡漠疏離,仿佛是岸邊崢嶸嶙峋的一塊頑石,於棱角分明之中,透著一股傲然的不屈。唯有行動之間,隨下擺衣襟的起伏,而輕輕晃動的五彩絡子,給此人增添了一抹盎然明亮的色彩。
“拜見陛下,”蕭博安對著高座上的皇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原本癱坐在椅子上,一副閑閑看戲模樣的司馬紹,見他來到,臉上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皇兄,既然我不能要這和尚,那我要他!”福馨公主指著一身白發黑衣的蕭博安,再次一語驚人,將殿中所有人都驚住了。
司馬紹的臉,越來越黑,最後幾乎變得像是夜一般黑,他咬牙切齒地望著下首的公主,恨不得立刻命人將她拖下去砍了。
這個光有美貌卻沒有半點腦子的皇妹,簡直活成了建康城裏一個大笑話。她以為她是誰?在相國寺褻瀆佛祖,想要強搶一個和尚。在文華殿挑戰士族,想要強要一個三品官員。這該是有多饑渴,才這般不顧場合,不顧體麵,不顧身份地亂來!
“閉嘴,你要是再多說一個字,朕就將你貶為庶民!”忍不可忍的皇帝陛下,怒不可遏地大吼道,那雙原本溫柔多情的桃花眼裏,此刻全是噴湧的熊熊怒火。
“皇兄,”福馨公主不可置信地叫嚷道,美眸中皆是受傷的表情。“你———你——-吼我?”委屈的淚水,像是開了閘一般,汩汩汩地往下流。“我———我——-告訴母後去!”說完,使勁地一跺腳,狠狠地剜了殿中眾人一眼,像是一陣風似地卷了出去。
司馬紹頭疼地撐著自己的額頭,簡直是有苦難言!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因著身體的原因,自小就被寵壞了,養成了這樣一個說風就是雨的跋扈性子。再加上婚事不順,越發地囂張,暴虐,簡直都成為他的一塊心病了!
大殿裏一時寂靜無聲,就連那原先低低的哭泣聲,也消失不見,唯有一種壓抑,像是一層無形的霧靄,沉甸甸地籠罩下來。
“蕭博安,你將在那日發生在相國寺知微堂的事,細細地道來。”司馬紹瞥了一眼下首溫氏家主,和崔氏的代表人,心中不甚煩躁。
該死的福馨,一劍刺死了溫氏家主次子,重傷崔家長房嫡長子,惹下這麽一個亂攤子,自己使性子撂挑子跑了,還得自己這個兄長為她善後。不過,這些個世家,看著就是心煩,死了就是死了,傷了就是傷了,難不成還要逼自己廢了福馨不成?
蕭博安的敘述,平鋪直敘,沒有一絲誇大,沒有一絲縮小,實事求是,恰如其分地將當時的情況,細細地描繪了一遍。
“這麽說,溫銳,崔歡顏這兩個人是被看熱鬧的群眾給擠飛出來,撞到公主的了咯?”司馬紹轉動著手中的扳指,懶洋洋地問道。
大殿裏靜得如同一灘水,似乎在一刹那間,所有的呼吸已停止,流淌的時間停滯了一般。
一道略顯滄桑沙啞的聲音,打破了這艱澀壓抑的靜寂,正是了塵大師,”正是如此,當時公主一意孤行,要強搶佛門弟子,百姓們莫不感到意外驚詫,蜂擁而至,想要一探究竟。”大師的聲音中有一種對世事了然的通徹。
聽到這裏,司馬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一身白色僧袍的慧染身上。瞧著那仿佛畫中人的和尚,他的目光不由地沉了沉,似是有暗色的幽光,從那雙多情的桃花眸中,一閃而過。
“兩位施主已經因為冒犯了公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望陛下體恤終生,莫要再牽連無辜。紅塵萬丈,卻困芸芸眾生。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
這個老和尚,倒也真是一副悲天憫人的心懷!但是,這件事豈能這般收場?他司馬家的公主,哪能容人如此詆毀,這般攀咬?
“但為何恰好是溫銳,崔歡顏兩人?而不是什麽旁的人?”司馬紹貌似疑惑地問道,漫不經心地瞥了瞥像是柱子般站在那裏的溫氏家主,和一副淡然瀟灑的崔浩。
溫卯一撩衣裳,跪在地上,“陛下,溫銳醉酒未醒,神誌昏沉,冒犯了公主,確是該死。但是,他亦是受害人啊,若是無人撞擊他,他豈會——豈會——”想到橫死的兒子,他說不下去了,老淚縱橫,聲音哽咽。
“臣懇請——懇請——找出那些撞人的罪魁禍首,處於重刑。”處置不了福馨那個賤人,但殺幾替罪羊,一泄心頭之憤,也未嚐不可!溫卯暗暗地想到。
罪魁禍首?司馬紹無聲地冷笑,罪魁禍首不就是福馨嗎?這個老狐狸,跟他玩文字遊戲,還真是膽大包天。
“你呢?崔浩,崔大人?你可有什麽要說的?”他的目光投向一身寬袍青衣的中年人。
崔浩乃當今名士,身形高大修長,麵色沉靜若水。一身淡青色的衣袍,配上那斜斜插在腰間的翠綠笛子,襯得他整個人透著一股縹緲瀟灑之氣。
他聞聲出列,朗聲說道,“陛下,崔歡顏冒犯公主,本該以死謝罪。但念在他命懸一線,正在生死線上掙紮,懇請陛下免他死罪。來日待到他有幸康複醒來,再向公主賠禮謝罪。”他不卑不亢地,有禮有節地說道。
“目前,我朝最最重要的事情,是舉辦太後五十壽誕,以及接待各國使臣。崔歡顏被撞一事,在此等大事麵前,實在不止一提。所以對於被撞一事,崔氏已不打算再追究。”
他話語一落,跪在一旁的溫卯差點氣炸了。這個崔浩,明明來時說好了,要共進退的,此時他臨場反戈,倒襯得他溫氏格外地小人,格外斤斤計較,格外地沒有大局觀念了!
瞧著兩人之間的暗流潛湧,上首的司馬紹,心裏麵格外地美滋滋。看樣子,這些世家,要各個擊破啊!若是任由他們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與皇室對抗,那可就虧大了!
“既如此,那此事就此作罷!”司馬紹大袖一揮,蓋棺定論。
“陛下,聽說,那日救崔歡顏的郎君,救人的手法亦屬於釋明急救法。微臣鬥膽,想要知道何為釋明急救法?釋明又是誰?”崔浩的聲音清潤如流水,卻偏偏像是擂鼓一般,響在蕭博安耳邊,他幾乎是反射性地朝慧染望去。
一直安靜站在那裏的慧染,此刻緩步向前。他像是看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一般,凝視著手中的三本圖冊,極為愛惜地摸了摸,“陛下,此乃釋明急救法。”他說道。
這些圖冊,是王氏之人秘密交到他手中的。想著造福眾生,乃是世間之大功德,慧染毫不猶疑地將圖冊呈遞了上去。
一直安靜充當布景牆的張德子大公公,手拿浮塵,有些意味深長地睨了慧染一眼,接過那些圖冊,恭敬地送到了司馬紹手邊。
司馬紹饒有興趣地翻看著,神色變得越來越歡欣,眼眸越來越亮,像是發現了一個稀世大珍寶一般,“好,太好了,這畫,這救人的方法,這字,實在是太絕了,太妙了,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三者結合,實乃國之瑰寶,國之大幸!”
聞言,慧染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這微笑,像是江南三月的煙雨一般,在那張青蓮般的麵容上暈染開來,使得那張臉,變得山水潑墨圖一般,於清遠之中透著一種難得的溫潤。
“了塵大師,既然是釋明急救法是救人之法門,那相國寺就全力協助慧染師傅,推廣普及這些急救之法,也是造福蒼生的功德一件!”司馬紹興致勃勃地說道,興奮與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從他明亮的桃花眼中傾瀉而出。
了塵大師雙手合十,唱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說道,“貧僧領旨。”蒼老的眉眼之中,亦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喜悅。
今次入宮,既能夠妥善解決上次公主傷人事件,又能推廣急救之法造福民眾,實乃大幸事!大幸事!
“慧染師傅,釋明是誰?”司馬紹好奇地問道,“他怎麽會畫出這般栩栩如生的圖畫,寫出如此初具風骨的小楷,還想出這樣精妙絕倫的救人之法?朕心向往,實在是想與之結交。”
這般的人才,豈能埋沒在民間?不知道此人也罷,現在知道了,他定要把他召進宮中,委於重任!
慧染輕言緩語,猶如流水潺潺,風拂楊柳,於輕柔之中,透著一種天闊雲舒的感覺,“釋明是我的師侄,她思維靈活,師從我師叔祖,腦中盡是一些奇思怪想。”
“師侄——?”司馬紹有些難以置信。瞧那慧染的年齡,莫非那人還是一個毛都沒有長全的小子?
慧染但笑不語,靜靜地站在那裏,像是一朵飄然出塵的蓮花一般。
“那日在相國寺救下崔歡顏的人是誰?”司馬紹緊接著問道,目光灼灼,銳利,好像箭頭一般,瞄準了下方的慧染。
“她便是我師侄。”慧染答道。約莫是想到了什麽,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溫和柔軟之色。
這人本就長得如同畫中人一般,長眉若柳,身如玉樹,此刻,眉宇舒展,淡雅溫和,仿佛雲舒雲卷一般,自有一種瀟灑自如。使得人一見之下,有一種怦然心動之感。
侍候在殿中的太監宮女,目光不由自主地受到牽引,紛紛地落在他的身上,然後再也挪移不開。
蕭博安心中冷笑。
在小石城的清風寺時,沒有將此人除掉,實在是心中一大遺憾。現在他自個兒掉進了世間最汙濁最肮髒的大染缸裏。這次,且看他如何被人噬咬成灰,骨頭渣渣都不留!
皇宮,本來是世間最令人敬畏最輝煌壯觀所在,可是,誰又能想到,這裏麵的每一座宮殿,每一角落,每一棵花草樹木,都見證了無數的肮髒齷齪,白骨森森,鮮血橫流呢?
但這些又與他有什麽幹係呢?他隻要護著自己的人便好,其他人是備受摧殘墜入地獄,還是一飛衝天出人頭地,他根本就是看都懶得看一眼!
“慧染師傅,太後壽誕那日,且帶著你的師侄釋明,一同入宮,朕要對你們兩人好好嘉獎!”司馬紹一錘定音。他瞧了殿中眾人一眼,便起身離去,身後跟著一長串太監宮女。
看著那身明黃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長長的回廊之後,蕭博安臉上露出一抹邪魅深深的笑意。他偏頭看了一眼低聲打著口舌官司的溫卯和崔浩,又看了看切切交談的了塵和慧染,低低地冷哼一聲,轉身也跟著離去。
殿外的風,帶著陽光的溫暖。他走在通道之上,輕輕地撫摸著腰間的彩色絡子,直覺得雲淡風輕,唯有溫暖好像流動於天地之間。
突然之間,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好想見到那個人,立刻,馬上,就見到她。這種急切,使得他心如鹿撞,砰砰砰直跳。更如激蕩的湖水一般,根本無法平靜。
他加快步伐,朝宮門口急急地走去。待到出了宮門,他再也控住不住那種急切,索性施展輕功,朝相國寺的方向疾馳而去。
文軒莫名其妙,但他的行動快過思維,像是一根尾巴一樣,緊追主子而去。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蕭博安的腳步急速而喧囂,一雙幽深如潭水的眼眸之中,射出霹靂嘩啦的火花。風吹亂了他的頭發衣裳,他卻毫不在意,隻是憑借著心中的那一股驟然湧起的思念,一口氣奔到了相國寺的山腳之下。
相思是苦的,但也是甜的!一想到馬上便要見到那個人,一顆心在胸腔內,幾乎要一種爆烈般的急切和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