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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龍蝦養起來

  翌日清早,雞鳴已過,晨煙四起。


  沈馥之端來清粥小菜,叮囑姚歡吃了以後繼續好生休養著,又寫下拜帖、吩咐美團於晌午前送去曾府,言明擇日登門商談。


  沈馥之因想著事情鬧得恁大,官媒娘子定是早已回姚宅通風報信過,姐夫留下的那惡毒繼室,必也不敢立刻罵上門來。她於是放寬了心,踏出宅門,風風火火地往汴河邊的飯鋪做買賣去了。


  端午將至,城中幾處水道皆有龍舟賽,這幾日正是人們聚集水邊操練的當口,兒郎們使了力氣更容易餓,飯鋪的生意豈有不好的,掙錢這回事,可耽誤不得。


  屋中,美團服侍著姚歡在榻上漱口、用了早膳。又扶她來到妝台前,為她梳發。


  姚歡鼓起勇氣去看銅鏡裏的人像。


  十分奇特的感覺。


  鏡中那張尚未消腫、半邊淤青的鵝蛋臉上,端秀的五官與從前的自己並不完全一樣,但眼神,眼神卻毫無陌生感,甚至目光中總是帶著的忽而猶疑、忽而釋然之意,都完美複刻過來了。


  姚歡想,果然,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是故心,眼神便錯不了。


  昨日,美團已將姚歡頭發上的血跡汙物都細心地洗淨揩幹,今日見頭皮仍明顯鼓著包,自是越發小心,如伺候豆腐般,用桃木篦子梳順秀發,輕輕挽起來,也不敢插上硬邦邦的簪子,隻用一塊青色的帕子鬆鬆包個髻。


  美團又拿來一套新熨好的女子常服。淺湖綠色的直裾,杏黃縐紗的筒袖褙子,褙子用赭石色布料紉了一圈窄窄的邊緣,又用杏黃同色的絲線繡了些纏枝紋樣。


  姚歡穿戴停當,後退幾步,再往鏡中瞧去,但見一個苗條清麗的身影,宋時的女裝裁剪,果然是顯瘦爆款。


  離去曾府送帖子的時辰還有幾刻,美團灑掃庭除後,又來姚歡屋裏拾掇,見了那裝小龍蝦的陶甕,也不再害怕,湊上去稀罕地瞧著。


  姚歡笑道:“這螯蝦若做得地道,風味賽螃蟹。”


  美團到底是廚神家的婢子,一聽好吃的就來勁,兩眼放光道:“歡姐兒教教俺,怎生料理?”


  姚歡酣睡一夜,再張嘴時,覺得表達似乎有母語般自來流暢的感覺了,遂侃侃道:“缸裏頭這些,殼子還嫩,須找個池子,養熟了才能吃。”


  美團拍手道:“幸而院中魚池裏的魚兒死了,俺將這些螯蝦搬過去。”


  忽地一噎,囁嚅補救:“俺說錯話了,魚兒死了可不該高興,二娘憋悶了老半天呐,畢竟是二姑爺送的。”


  “二姑爺?”姚歡來了興致。“二娘”顯然是家仆對姨母的稱呼,那麽二姑爺豈不就是姨父?這兩口子不是離婚了麽,聽美團的意思,難道並未恩斷義絕,而是藕斷絲連?

  哈,有點兒意思。


  姚歡豁出去試探了一句:“姨父對姨母,是真心嘛。”


  議論家長裏短、評判別個夫妻的感情,古往今來都是各個年齡層女子熱愛的話題,美團這小婢子亦不例外。


  她本就當姚歡是嫡親的小主人,此時更沒了忌諱,半是不忿、半是可惜道:“二姑爺怎地不是真心?若不是真心,當初姨母讓他納妾,他會死活不肯?若不是真心,他會在和離後,逢年過節地仍來探望,就算常被拒之門外,也沒見消停過?”


  哇,好大的瓜!


  姚歡還想再試探出些八卦,卻怕美團看出自己的破綻而起疑,隻得又回到養小龍蝦的正題上。


  姚歡緩步出門,來到天井裏小花圃前,探頭觀察了一下中間那不大的魚池。養殖條件不錯,池沿不矮,鵝卵石的底,水不是汙水,看得出雖無活物,這潭水也常被人清理。但透過水麵,可以看到卵石上一層薄薄的綠藻。


  “倒進去吧,再去尋些雜石斷瓦,搭在池子一角。螯蝦像蟛蜞,喜歡鑽洞,有了遮蔽之處,它們就不容易爬出池子。”姚歡吩咐美團。


  美團照做,一頓忙碌,再瞅瞅時辰,便拿了沈馥之的帖子出門送去曾府。


  小小的沈宅隻剩了姚歡一人,她頓覺又新鮮又自由,揉著腦殼,慢吞吞地四處轉,研究起這方自己將要寄身的天地來。


  昨日沈馥之提到《夢溪筆談》,姚歡聽了心癢,此刻本想去尋尋那被中外史學家都稱為“中國科學史上的裏程碑”式的著作。須知後世能看到的最早的版本的《夢溪筆談》,也是元刻本了,而她目下竟能親自接觸到本祖宋刻本!


  然而,姚歡在東廂房的書架上並沒見到應有數冊的《夢溪筆談》,倒有幾本《禮部韻略》、《春秋統解》等刻印書籍。


  姚歡隻是個野生曆史愛好者,對宋代的科舉製談不上學術研究,但那幾個繁體字不難認,她也具備基本的知識儲備,明白那是些科舉考試的必讀書目。


  她盯著書籍裏娟秀靈動如毛筆寫出來的印刷字,除了感受到活字印刷術帶來的科學與藝術美感外,更多地是進行了有趣地吃瓜猜想。


  姨母一個獨居婦人,為何放著這些男子科舉取士的參考書?莫非是那個傳說中的“姨父”用過?

  姚歡的嘴角微抿起來。


  穿越之前,姚歡已是年屆而立的人。


  嚐過相思百味苦,方能識得情邋遢。


  但往往麵對別人的情愛故事時,姚歡善良寬厚的本性,又令她總是真誠地試圖幻想出一個苦盡甘來的結局。


  在書房的東屋裏沒有尋到《夢溪筆談》,姚歡便暫時作罷。正廳後,姨母臥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但姚歡不會為了滿足好奇,就丟了分寸。


  越是親人,越是要注意彼此生活的界限,姚歡相信,即使在古代,這也是親人相處的基本禮儀。待姨母回家後,再向她討問此書來看好了。


  姚歡又回到院中。今日陽光不烈,清風徐徐。地處中原的開封城,雖已到農曆五月,算來該是後世的陽曆六月了,但並沒有江南梅雨降至的潮濕悶氣。姨母的宅子小,窩在本坊高低參差的鄰舍中間,反倒有鬧中取靜之感。東邊的鄰居家,似乎院子稍許寬敞些,種了棵高大的槐樹,樹蔭投到了沈家小天井裏,細碎的枝葉輪廓映在細條青磚地麵上。


  又一陣和煦的東南風吹來,姚歡聞到一陣馨香。她四顧尋找,終於發現東廂往屋後灶間去的窄長土牆上,原來如小瀑布般傾瀉下藤藤蔓蔓的薔薇花,粉白水紅,深淺不一,仿如溫柔的夢。


  姚歡想起前世的情殤與病痛,不由感懷於這陌生小天地慰人心府的寧靜平和。


  她正閉著眼睛默默享受著滿架薔薇一院香,卻聽到“篤篤篤”,有人扣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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