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表白(今日寫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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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荷攔了一輛騾車,與姚歡坐進車廂後,故作漫不經心道:“娘子,方才那位儒生,是娘子家小郎君的塾師吧?”
姚歡衝她點點頭,繼而掀了簾子看看天色。
晴荷在口吻中加了三分體恤道:“娘子勿慮,吾家定衣裳的帽衫坊,就在相國寺旁的繡巷西麵,騾車走得再慢,一兩刻鍾點,也就到啦。”
前幾日,晴荷就來過沈家鋪子。
道是魏夫人和曾緹大娘子吩咐了,還要給姚歡做兩件秋冬穿的夾層錦襦。上回的褙子因形製寬鬆,便直接做得了送來,襦裙則須依照娘子的身量裁製,故而姚歡得親自去一趟曾家定衣的帽衫坊。
晴荷說得沒錯,目的地並不太遠。不多時,穿過熱鬧的大相國寺,又拐過一條家家戶戶都掛出精美繡品的巷子後,騾車停在了一處周遭安靜的小院前。
晴荷與姚歡進去,堂上立時有位三旬年紀、包著綾錦頭冠的羅衫婦人迎上來。
“娘子安康,”她對年紀比自己小上許多的晴荷,甚是恭敬客氣,“魏夫人那件呦呦鹿鳴的緙絲大袖衫,再有一旬,就可出工啦。”
晴荷還禮,笑吟吟道:“李夫人辦事,魏夫人向來是放心的。這位便是俺家大郎和大娘子的義女,小姚娘子,今日來做一件交領襦裙、一件半臂,勞煩李夫人取些紋樣來,讓小姚娘子挑挑。”
這被稱作李夫人的老板娘,柳眉杏眼,粉腮櫻唇,很有些姿色,但神情卻並無過分殷勤討好之意,隻步履優雅地引了二人落座,又喚坊裏的女夥計,一人點茶,一人去取衣料紋樣。
姚歡心道,這就是北宋的高級私人成衣定製坊了吧?
她抬眼打量四周,左右兩麵牆上,齊齊整整掛著的絹帛,不論看上去是錦、綾、絹、羅,還是紗、綃,那質地之平順與顏色之清雅,果然不是外頭鬧市上沿街的帽衫兒鋪能比的。
晴荷此前得了曾緯的許諾,初時驚喜萬分,漸漸平靜後,開始主動地將自己往未來的那個角色上靠,對姚歡竟仿佛迅速消融了陌生感。
晴荷好像一隻主動攀近茶壺的茶杯,叮叮當當、熱熱絡絡地便開了腔:“姚娘子,牆上掛的這些,還隻是普通料子。李夫人這衣坊裏頭美輪美奐的錦繡,可不少。”
李夫人自謙道:“晴荷謬讚,小鋪子裏擺的幾件,與當年俺在綾錦院時見到的好物,豈能比得。”
原來是宮裏出來的高手,怪不得雖是市井商家,晴荷仍尊稱她李夫人。
說話間,女夥計已抱來織物綢緞的樣料,請姚歡挑選。李夫人又親自攜了姚歡進到裏間,量了她的肩袖腰身的尺寸,引著她看了幾件成衣的式樣。
姚歡對自己的身份認知清楚,隻往那赭石、煙綠或紫沉沉的顏色選去。
可是,即便這些顏色沉鬱的料子,因了上乘的質地與織法,配上巧奪天工的繡片,錦緞綾羅和那些繡線,依然在燈下閃耀著不同凡響的光澤。
姚歡回想著那日進了皇宮,看到向太後與朱太妃身上的袍子,似乎都沒這般奢華。
北宋的後宮,徽宗朝以前,風氣還是比較簡樸的,天子如此,後妃亦如此,反倒不如宮外這些朱紫大臣的家眷穿得闊氣。
李夫人先前瞧著有些清高之氣,一旦到了為客人出謀劃策時,便現出熱情來。
“姚娘子,俗話說吳綾蜀錦,蜀地卻不光出錦,魚子絞纈也是上佳。你的半臂,不妨用我坊裏新到的這匹魚子絞纈來做。”
姚歡見李夫人挑出的那塊滑溜溜的絲綢料子,深藍色的底色上,一簇簇湖藍色的圓團,圓團中是顏色更深的墨藍色小點,打眼一望,當真如魚子似的。
“絞纈”是一種在絲織品上染色的工藝,宋以前就被大量應用。但眼前這塊魚子絞纈,不但沉甸甸的一掂就知道絲品上乘,關鍵是這種全靠工匠手工操作的絞纈,從底色、到中間色、再到最上頭一層的墨藍點,都染得濃、勻、邊界清晰、間距得當,便是與千年後那些作為國禮的數碼染花絲巾比,應也難分伯仲。
李夫人又遞過來另一塊料子,婉婉道:“這呀,是櫨葉黃的杯紋綾,昨日才從越州運來,適合做襦裙。”
杯紋綾與先頭魚子絞纈的工藝之巧,巧在不同的點上,魚子絞纈是巧“染”,杯紋綾則是巧“織”。
果然,姚歡輕撫那紡錘形的酒杯錦紋、露出驚豔之色時,李夫人頗有些驕傲道:“這可不是尋常作坊裏出來的綾,這是寺綾,我們越州老家,有許多尼姑寺,她們手巧而心靜,織出的綾被叫做寺綾,開封城裏懂得掌眼的,見到正宗的越州寺綾,必是挪不動步子的。”
“李夫人原來是越州人呀,我母親與姨母原籍杭州,離越州很近。”姚歡積極地攀起鄉情來。
既然混商場,隔行的頭部梯隊的老法師,多結交結交,總沒錯,說不定將來她姚歡開出新穎的咖啡館時,還能請這位李夫人幫著宣傳獲客呢。
幾人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窗外的天光再無一絲亮色了。
晴荷看起來是個年紀雖小、卻很謹慎的婢子,一看酉時將盡,開口道:“我去外頭雇輛騾車來,送小姚娘子回東水門。”
……
“四,四叔?!”
姚歡原本,正沉浸在方才領略北宋高級成衣料子的興奮中,悶頭跟著晴荷走到巷口,想也沒想就隨她上了騾車。一進車廂,乍見黑漆漆的,卻已隱約坐了個人,唬得險些要失聲驚叫,再聽那人低沉沉地喚聲“歡兒,是我,曾緯”,她才認出對方是誰。
但也很難說,驚嚇就立時變成了驚喜。
姚歡以一個奇怪的僵硬姿態扶著廂門,微蹙雙眉,帶著局促之意道:“四叔,怎地來找我?”
曾緯倒神色平靜:“晴荷那日在東華門接回了吾家的那些溫盤食盒後,告訴我,向太後要宣你進宮,教禦廚做小菜?”
姚歡應道:“就是明日。”
曾緯道:“是好事,但官家親政後,宮裏頭也有些不太平,我須與你交待幾句。又不好單獨來尋你,隻好趁了今日的機會。”
姚歡還猶豫著,晴荷已伸出手來道:“請姚娘子坐俺身邊吧,待四郎說完了,俺送姚娘子回青江坊。”
騾車噠噠地小跑著,倒確是往東水門熱鬧喧沸的夜市方向走,但行到汴河畔的一排大柳樹下,曾緯卻叫車夫停了車。
“晴荷,我還沒吃晚食,你去買幾個軟羊炊餅來。”
他後半句幾乎還未說完,晴荷就已開門下了車。
排練過一樣。
姚歡愕然,旋即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卻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
曾緯倒是惜時如金,開門見山道:“那日宴席上的情形,說與我聽聽。”
姚歡老實說了。
曾緯又道:“宮裏頭的祖宗家法,禦廚隻用羊肉,寒冬或有鹿肉,雞鴨鵪子至多燉出湯來浸漬旁的食材。這回,向太後不但誇讚了遂寧郡王置辦的豬下水和雞腳,還要你再去教禦廚們做,想來,一是要昭告遂寧郡王的節儉,二是要提點劉婕妤的豪奢。左右都是做給官家看的。”
姚歡的知識儲備,夠她回憶起這個時間段,天子趙煦後宮的太後、太妃、皇後、婕妤之間的大致宮鬥,但她畢竟不如曾緯這個當朝官二代那麽清楚。
她探尋著問:“朱太妃,喜歡劉婕妤?”
曾緯道:“不然如何也要搶得你去劉婕妤那裏當幾天差?常聞爭風吃醋,爭風吃雞腳還是頭一回聽說。”
姚歡撲哧一聲笑了。
曾緯卻不笑,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宮裏頭哪有好當的差事,四叔隻望你太太平平地挪過這幾日。”
姚歡眼神一慌,躲了開去。
曾緯今日卻不許她躲了。
“我擔心你,你知道。”
姚歡不吭聲。
曾緯仿佛一股子血勇上來,言辭激烈起來:“歡兒,你從前的想法,就是錯的。你少時的心上人,環慶路那位壯士,他確實乃我大宋邊軍的榮光。可是,死人怎麽能擋活人的路?”
姚歡雖不是姚家姑娘的本心,可聽到後半句,到底覺得有些刺耳,脫口回道:“四叔,你怎可這樣說他。”
曾緯坦然道:“天理人情,本該如此。你可聽過元稹的《遣悲懷》?元稹思念他的妻子,一句與君營奠複營齋,便是最好的分寸。心裏存了一處給那人,年年記得斟酒上菜給那人,然後,活著的你,莫將自己封在守節的囚籠中,莫覺得,再有情動,便是不堪之事。”
姚歡啞然。
曾緯追問她:“你對他用情至深,寧以死殉之。可是,當他亡歿於洪德城時,你為何不殉情,為何到了要嫁恪兒時,才想到河邊觸柱?”
姚歡繼續張著嘴巴,愣愣地看著曾緯。
嗯,對呀,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呀,我不是那姚姑娘。不過,四叔你說得很在點子上,也說出了我一個現代人的疑問。
曾緯歎口氣:“你隻是不願被人強迫。當日在我曾家的馬車裏,你是不是想到,倘使他還活著,誰敢這樣欺負你?你想著想著萬念俱灰,衝動之下,便不願再活了?”
他說到這裏,忽地將身體探過來。
姚歡本能地往後頭一縮,輕呼道:“四叔!”
“叫我四郎!”
曾緯聲釅如墨:“我問你,如果沒有人逼你迫你,是你自己情動了,可還會躲,還會拒?”
他倏地離了對麵的座位,穩住身子,半蹲半跪地望著姚歡,雖好歹還有些距離,雙目卻熠熠如暗夜星辰,將姚歡籠在星輝裏。
“你莫怕,我曾緯,活了二十多歲,不如那蔡京的兒子有文采,也不像劉仲武那大小子會打仗,可我,自認還是個君子。歡兒,我已經將你放進我的心裏了,但你心裏作何想法,我,我絕不強迫你。”
曾緯說完,身子一退,又坐回了對麵的氈毯上。
姚歡心跳如鼓,感覺後背一陣冷一陣熱,也不知怎地,張口來了一句:“你,你就不怕車夫聽去?”
曾緯“噗”地笑了,寬慰道:“黑燈瞎火的,你果然沒看出來,駕車的,是高俅那小子。”
姚歡大驚,撥了簾子向車頭看,騾子低頭在吃草,背上卻無人。
曾緯道:“你放心,高俅最知分寸,他那張嘴,頑笑話,能說上一天一夜,八字沒一撇的事,他半個字也不會吐。隻是,他為我當這趟夜差,我不得好好請他吃一頓點心?方才晴荷下車時,他也走了。”
姚歡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更不敢抬頭看曾緯。
原以為,偶爾幾個瞬間的怦然心動,事後冷靜下來,也就淡了,算了。
卻沒想到,眼前這男子,真的說出表白心跡的話來。
強烈,又溫柔。
像是一陣卷著雪花的東風呼嘯而來,先將懵懵懂懂的腦袋吹得一個激靈,然後,從天而降一領暖洋洋的袍子,裹住了你,讓你在暖意裏,慢慢地審視自己的心,可願與雪花共舞。
二人就這麽沉默著相對而座,卻都覺得,所謂玫瑰良辰,指的便是此時此刻這車廂裏的光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