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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同“情”人

  尚未立冬,涇原路和環慶路之間的大山,已迎來了初雪。


  積雪令大軍歸鄉的節奏緩了下來。


  好在糧草尚夠,慢些便慢些,對營中的老弱和傷員,反倒利於修養。


  劉阿豹的肚子,愈合得不錯,說話的中氣,眼見著就足了起來。


  他靠在帳門口曬了會太陽,撫摸著邵清每隔三日就幫他換一次清潔桑皮布條的肚子,扭頭看看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夏人。


  “馬慶,你怎地一路來,都像邵先生的影子似的,行軍粘著他,駐紮時也不出他的帳篷?”


  “我不敢。”


  馬慶淡淡道。他的目光,越過劉阿豹,投向帳外。


  灑滿陽光的雪地上,宋軍軍卒在蹴鞠。


  破爛的革球常常陷在雪坑裏,但年輕漢子們玩得不亦樂乎。


  劉阿豹道:“喔,你是怕,你一個夏人俘虜湊過去,會挨揍?莫怕,我帶著你。去不?”


  馬慶搖搖頭:“很多時候,你並不知道,你身邊的人,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劉阿豹聽這話繞口,又見他神色怪怪的,隻道他在夏軍中也常被欺負,所以若不是遇到急情,隻怕一輩子都這副兔子趴窩的模樣。


  劉阿豹決定換個輕鬆的話題。


  “馬慶,你有媳婦不?”


  “有。”


  “在西夏?”


  “嗯,在老家。”


  “哎,馬慶,”劉阿豹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女人,女人是什麽滋味?”


  馬慶偏了偏目光,看向劉阿豹。


  他那滿臉的坑窪疤痕,驀地好像舒展開來,變得,變得不那麽醜陋駭人了。


  “女子,很好,很美。若她恰又是你心上人,她就比清冽的山泉還好,比雪山的日出還美。”馬慶平靜道。


  劉阿豹撲哧一聲笑了。


  “馬慶,你個軍漢,看不出來,竟像邵先生一般,也會文鄒鄒地說話咧。怪不得,你滿臉的疤,還有婆娘願意跟你。”


  馬慶垂下眼簾。


  “阿豹,臉上的傷,肩頭的傷,肚子的傷,終究會不疼的。隻有心上的傷,一直……”


  馬慶的話止住了,他看到邵清背著一隻大竹筐,往帳門這邊走來。


  山頂陽光充裕,每逢白日紮營休整,邵清定要去曬草藥和白桑皮。


  邵清進到帳中,覷到馬慶的麵色。


  邵清有種奇怪的觀感,這張醜臉的主人,似乎剛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他想掩飾自己對於夢境的貪婪回憶,但他的眼中,分明殘留著欣悅與思念的痕跡。


  馬慶很快地低下頭去。


  這些時日,他一直避免與邵清有太多的目光碰觸。


  這個文質彬彬、話也不多的軍中醫官,對自己,的確像對宋軍傷兵一樣照料周至,不僅換藥勤快,還會熬些內服湯劑讓病患喝下去。


  但不知為何,馬慶總覺得,邵郎中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和氣溫煦之下,帶著一點點參研的意味。


  那並非來自醫家對病人外表“望聞問切”的診察,而是,似乎在讀他的思想,他的心。


  邵清背上的竹筐中,發出“當啷”的聲響,金屬碰撞之音。


  劉阿豹一個激靈,起身去看。原來邵郎中背回來的,並非草藥桑皮。


  “我的弩!”他驚喜道。


  邵清將筐子卸下,向劉阿豹道:“我路過輜重那邊,都是可以回慶州好好修的東西,但彼等運得不怎麽上心,也不曉得像我的藥材這樣,一袋袋分好。你這架弩,我送去時明明用麻袋紮了的,今日一瞧,麻袋已破了好幾處。我怕物件散了缺了,幹脆討了回來,你到慶州後自己送去軍械所吧。”


  劉阿豹道:“那群猢猻,沒有難為先生吧?”


  邵清笑道:“那倒不曾,好聲好氣地商量,他們為何要為難我?隻是還有旁的壞弩,他們提醒我,莫找錯了。我說,阿豹的弩,錯不了,上頭刻著個‘歡’字。”


  劉阿豹一邊連連稱是,一邊從弩機紛亂的屍骸裏翻撿出幾節斷了的弩柄,找到刻字的那一節。


  他一時興起,朝同樣盯著一地殘弩構件的馬慶道:“你看,就是這個字。對了,你會說漢話,你還認識漢字不?”


  馬慶盯著那個字,搖搖頭。


  劉阿豹“嘿嘿”一聲,道:“我也不識字。我連我名字裏頭的豹字,都不曉得咋個寫咧,還是邵先生教我的。回頭到了慶州,左右弩柄是要換了新的柘木,我就刻個豹字,多麽威武,不像這個歡字,娘裏娘氣。”


  邵清的目光,迅速下沉,沉向馬慶搭在身側的手掌。


  手掌已經捏成了拳頭。


  邵清蹲下來,幫著劉阿豹規整弩件殘片,一邊溫聲道:“歡字有什麽不好,十分吉利,聽起來就像專給打了勝仗用的。”


  他話音未落,忽聽馬慶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邵、劉二人皆是一愣,抬頭望著他。


  馬慶瞥了瞥嘴,嘴邊滑過的笑容有些古怪,說不上是炫耀,還是嘲諷,抑或是苦澀。


  “你們莫忘了,我祖上是河西的唐人。家中阿爺,教過幾句唐人的詩。”


  邵清拂去訝異之色,笑道:“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你名中的慶字,也甚好。若與歡字在一處,更成佳音。”


  劉阿豹湊趣道:“對著哩,歡慶,環慶,慶州的慶,哎,馬慶,你和慶州還真是有緣。要俺說,你莫回西邊了,入了咱們環慶軍吧。”


  馬慶默然不語,又爬回軍帳一角的陰影裏。


  話癆劉阿豹,嘻嘻笑著,對邵清道:“他有婆娘在西邊,定是舍不得丟下。”


  邵清未去搭劉阿豹的腔。


  他看著馬慶那光禿禿的頭頂和亂蓬蓬的鬢發,心頭汩汩地湧上憐惜悲憫之情。


  馬慶是漢人,又是西夏人。就像他邵清,是遼人,又是半個漢人。


  數日後,天氣回暖了些,采藥的山民告訴宋軍的斥候,山頂雪已化。


  主將徐業於是號令全軍拔營,趁著真正的寒潮到來前,盡快翻越雪山。


  果然天意憐征人,惡劣的氣候再未出現,歸鄉的宋軍,很快就行進到了離慶州城隻有不到百裏的地界。


  此處叫作胭脂城,乃當年漢唐絲綢之路上分叉往北去的商貿聚集點,雖曆經數朝戰火,依然掙紮成了一個大碼頭。


  邵清所在的這支宋軍得勝歸來,又終於下到環慶路境內的平地上,全營將士,就好像戰風鬥浪後活下來的水手,自然,免不了要去胭脂城裏尋歡作樂一番——畢竟,真的回到慶州,就要被家中婆娘管束了。


  “邵哥哥,俺跟你借點錢。到了慶州領到賞賜,俺就還你。”


  日頭剛剛偏西,劉阿豹就拉著曬藥回來的邵清央求。


  邵清道:“你是去賭,還是去城中妓舍?”


  劉阿豹倒不遮遮掩掩,直剌剌道:“俺也不知怎滴,忽然,特別想女人。”


  “你腹上還紮著桑皮,不甚便宜。”


  邵清話音未落,一旁的馬慶冷冷道:“是女人伺候他,又不是他伺候女人。”


  劉阿豹實還是個童男子,聞言,更難起了美妙的遐想。


  “邵哥哥,要不,你與我同去吧?”


  這小子去鬼門關走過一遭,心思變得黠滑起來,突然想到,借啥銀錢哪,直接將邵哥哥拖去同樂不就行了。


  邵清無奈地笑笑,伸手入懷,掏出褡褳,整個地遞給他:“一路買藥,也不剩幾個錢了,你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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