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俘虜的真麵目
望到斜陽欲盡時,不見雁南飛。
馬慶縮在簡陋的軍帳氈簾後,看日暮蒼山遠。
越是接近慶州,諸般景象,越是能攪動馬慶對於往事的記憶。
那一年初秋,也是這樣的向晚時分,女子倚靠著他,陽光籠罩二人,如熱泉浴麵。
為這出征前隻有兩個人的宴會,女子準備了馬奶酒與缸肉。
缸肉用了她習自母親的做法——在大陶缸裏墊上竹葉,將帶皮的肉塊用噴香的麥秸杆紮緊,碼放在缸底墊好的竹葉上,再鋪上薑片、蒜片、紅棗,倒入清醬與水,架於明火上煮到收汁。
這樣的大缸醬汁燜煮,使肉塊紅亮、酥嫩、入味透徹。缸肉,原本是女子母親南方老家做豬腿肉的烹飪之法,那位母親嫁到慶州後,對羊肉、獾肉、熊肉、麅子肉也如法炮製,果然讓吃慣了烤、蒸、瓦罐水煮肉的左鄰右舍讚不絕口。
因了父輩的交誼,馬慶童年時,常能吃到這位伯母所做的缸肉。
伯母去世時,歡兒才九歲,她竟然學會了母親的庖廚手藝。
五年前,一對青春戀人的朔野幽會,從黃昏到夜來,暖洋洋、熱烘烘的感覺毫無退意。
不僅因為太陽落山後還有滾燙的酒與肉,更因為,來自心愛女子溫柔的親吻,讓馬慶從身到心,都化了。
歡愛的序幕終於拉開的時候,馬慶其實還有些猶豫,女子卻堅決。
“暫伴月將飲,行樂須及春。”
她喝了一口馬奶酒,又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你不要辜負了我的名字。”
男子周身登時燃起火來。
他知道,她像他阿爺,不愛大宋文士寫出的那些淺吟低唱的小令,他們愛的,是前朝李太白奇幻而奔放的詩篇。
但他沒想到,她一個剛及笄的少女,平素裏沉靜寡言,此刻卻如此大膽,主動地撩撥他。
他按住她去解衣衫的手:“還是等我回來?”
歡兒幹脆反覆上他的手背,操縱著他,拂去自己身上的襦衫兒。
“為什麽?兩情相悅之際,就像美酒酣熱之時,為何還要管那些繁文縟節?你不是環慶最好的弩手嗎?來,此刻,這裏就是你的戰場,開疆拓土吧!”
月光亮堂堂的,亮到足夠馬慶看清楚,女子的如水雙眸,和麵頰上被美酒暈染出的緋紅,以及她胸前,瑩白如牛乳的肌膚。
是的,顧忌什麽!這本就是他定了親的娘子!
馬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支弩箭,但不是勝在征服,而是妙在融入。
壓抑著音量的呼痛,漸漸得趣的嬌吟,不再遏製的喘息,夜色掩護的纏動……
如臨密境,如浸溫湯,如飲甘醴,如攀巔峰。
“歡兒,你真美。”
“歡兒,我會活著回來的。”
……
帳中一小塊如豆的鬆脂,貢獻幾分聊勝於無的光明。
邵清將平時裝藥材的筐子倒扣過來,擺好兩個黏米餅子、兩碗野菜湯。
“馬慶,最後將就幾日吧。待到了慶州城,給你們夏人的將領去做通譯,就有好東西吃了。”
邵清遞給馬慶一對磨得十分光潔的紅柳枝杈,算是筷子。
馬慶拱手謝過。
“邵郎中,這湯,也是夥夫給的?”
“我方才在帳外,自家用陶罐煮的。前些時日運氣好,采藥時挖到了野山藥,雨後還扒來幾捧地軟,混著堿蓬草。這做法,我原也不曉得,來慶州後,鄉鄰們教的。”
邵清從自己的藥箱裏掏出裝鹽巴的布包,撚了一撮鹽,分別撒在兩碗湯中。
“做湯,不能初時就把鹽和食料一起煮,應如這般熱騰騰上桌時再加鹽。”
邵清的語音柔和,笑容也似有若無。
與其說他在與一位無害的異國俘虜閑聊庖廚的點滴門道,更不如說,他隻是在孤獨寒涼的征程裏,堅持自己的某些習慣。
“他哪裏是將就,他分明是個講究人。”馬慶想。
馬慶看向湯碗中,野山藥被切成了小顆粒,黑色的地軟比蕈子更輕薄,好像墨滴入水後漾開的畫麵,堿蓬菜則根根清晰,透著秋冬時節野菜少見的新嫩綠意。
熟悉的地軟湯……
往事繼續翻湧。
這次,馬慶眼前浮現的,不是馬奶酒與缸肉,而是一碗地軟湯。不是歡兒,而是麵容黝黑粗糙、雙眼卻像小鹿一樣透著好奇的黨項少女。
馬慶啜了一口湯,輕聲道:“我春初出征前,家中婦人,亦給我做了此湯。那邊石礫粗獷,發出的地軟更肥厚豐大,算得名副其實的山珍。”
邵清見他眼中泛出思念之情,遂道:“在下冒昧一問,你的妻室,她是漢人還是黨項人?”
“黨項人,”馬慶頓了頓,不知怎麽,又冒出一句:“你們有不少宋人,被俘後,也娶了黨項女子。”
“哦。”
邵清無波無瀾地應了一聲,將硬得賽過石頭的粟餅,耐心地拜成小塊,浸潤在野菜湯中,然後輕輕撥動著紅柳枝,待餅塊見軟,再夾起來,慢慢送進口中。
馬慶心道,這男子瞧著,竟有些像歡兒的父親,從容,優雅,安靜。
不知歡兒他們,在開封城過得如何?當年,他隨父出征,歡兒隨父南遷。一晃五年,早已得到自己歿亡之訊的她,應是由父親做主,又嫁人了吧。
隻願,她的夫君,莫因她不是完璧之身,而苛待她。
馬慶沉思之際,忽聽邵清開口道:“蘇武當年,出使匈奴被扣,放逐北海,亦娶了匈奴女子。”
馬慶抬頭,盯著他。
邵清與馬慶目光相接:“蘇武被囚北海時,備嚐艱辛。和雪呑氈,掘草食鼠。人非磐石,那樣的情形下,有個胡婦與他結伴取暖,相依為命,或許給他添了幾分活下來的力量,很好。”
馬慶帶著半是詫異半是感念的神色,道:“我還以為,先生會瞧不起我們這些,娶了黨項女子的漢人。不想,先生,竟以蘇武那樣的大英雄,來作比。”
邵清歎口氣:“英雄也是人。人皆有**之心,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們大宋的蘇子瞻蘇學士所言。去欲很難,也無必要。無論綺窗朱閣,還是荒蕪困境,人的**之心,都蓬勃旺盛。你看劉阿豹去城中妓舍,我雖不想去,但並不厭憎此行。何況,被囚的漢使,去國的俘虜,都太苦了。”
邵清說得並無粉飾仁慈的矯作之態。
馬慶胸中一陣熱意。
短暫的瞬間,他很想尋到隱蔽的安全方法,再與眼前這人談論一些關於苦難、正義、複仇和命運的話題。
但他忽地又覺意興闌珊了。
在自己孤獨伸冤的路上,偶然出現一個善良的過客,對自己來講,有什麽積極的意義呢?
這世間,大部分人,都不是邵郎中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