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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蠹官與狗男女總是成對出現

  “大郎,這是蔡公命小的送來的,一千貫。”


  裁造院深處,蔡攸接過家奴手中的幾張錢憑,皺了皺眉,道:“父親不是說好給三千貫麽?”


  家奴露出卑怯的神色:“蔡公說,先給一千貫,大郎要不,去把定錢付了。待回頭錢補齊,大郎再去取畫?”


  蔡攸煩躁地“咳”了一聲,抱怨道:“談何容易!那可是戴嵩與韓幹的畫哪!說好了兩幅一道請來,且一次付清,我才談到三千貫這個價錢!”


  但蔡攸也曉得,對個家奴撒氣有何用?


  關鍵還是鄧家膽子小了。


  鄧家,是指鄧綰、鄧洵武父子一門。


  熙寧變法時,鄧綰在陝邊宋夏接壤的寧州做個小小通判。為了得到京城的館閣或者台諫要職,鄧綰上書王安石,力陳變法之利,遂被王安石繞過州官舉薦、吏部考試等正當流程,直接將鄧綰提拔為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不久即升任禦史中丞,位列台諫官職之首。


  鄧綰和蔡京、蔡卞兄弟,俱以王安石門下自居,同為神宗朝時的變法派陣營,彼此引作朋黨。鄧綰在王安石萌生退意後,跑到神宗帝跟前,力薦蔡卞這個王安石的女婿做副宰相。蔡京以新法得力幹將權知開封府期間,也對鄧綰的子侄多加照應。


  而鄧、蔡兩家成為至交的更大原因,則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利益在鄧綰做過地方官的大宋邊疆——寧州、慶州地區。


  “鄧綰元豐末年被先帝落職回邊疆,其實也不算壞事。一來正好避開宣仁太後在元祐年間拿變法派開刀的風頭,二來,你瞧,環慶那邊回易、放貸所得,不比十個宰相的俸祿強?可惜哪,他死得太早,否則環慶經略使的位子,會是章捷的?”


  蔡攸想起父親蔡京陸陸續續與他交待的話,明白以如今情形,章捷最是忌諱朝中有人彈劾章惇任人唯親、安排自己的堂兄出鎮邊軍。因而,章捷對環慶路內的禁軍盯得很緊,就算一麵打西夏人,一麵也不耽誤整肅軍紀,收收軍中驕將的骨頭。


  鄧綰老早安排在環慶的庶子鄧洵謙,雖是個辦事精幹的,和已在京中做到起居舍人的鄧洵武這個嫡子關係也融洽、配合默契。


  可自打章捷去了西軍,蔡京和鄧洵武從京中輸送到慶州的銀錢,鄧洵謙常常不敢分發給西軍裏的人去放貸給軍士們。


  高利貸放不出去,利從何而回?難怪蔡府和鄧府連著三年的年底,手頭都緊巴巴的。


  蔡攸正既惱且愁地思量著,一個小黃門進來報:“蔡監丞,張尚儀來了。”


  蔡攸忙將滿臉慍意抹了,衝蔡府家奴揮揮手,示意他快滾,又迅速轉身,把五張錢憑分別鎖入櫃中。


  屋外,一抹靛藍色的婀娜身姿由遠及近。


  張尚儀進來,衝蔡攸嫣然一笑:“今日是替太後和官家再來交待你幾句,元日朝會的禮服,可莫出了岔子。”


  蔡攸見張尚儀未帶著貼身女婢來裁造院,心思如電,閃了幾閃,去將屋門掩了。


  然後從腰帶處掏了鑰匙,開啟櫃門,取出一張錢憑,恭恭敬敬地捧到張尚儀麵前:“眼看又是年尾,小弟是個粗人,也不曉得城中哪家的精致妙物,能入尚儀的眼。隻好,耍個懶腔,此兩百貫,乃點滴心意,求阿姊莫嫌棄。”


  張尚儀抿嘴,大大方方地接了,又問:“我幹兒子梁師成說的訊息,我上回可都原原本本倒給你了,畫買得如何?”


  蔡攸的媚笑忽地變作了苦笑:“行家有雲,韓馬戴牛,這兩位的畫,豈是小價錢能請得的。”


  張尚儀惋惜道:“兵貴神速,送禮也是。端王身邊可不止小梁一個親隨,他欲收韓、戴二人畫作的消息放出去,想投其所好的,可不止你蔡家。”


  頓了頓,張尚儀又帶了玩味的眼神盯著蔡攸:“莫不是,你們瞎聽了些飛語,以為因了朱太妃攛掇得,官家對端王,也要像對那孟氏一般,晾去犄角旮旯裏了,故而舍不得花本錢?”


  蔡攸聞言,趕緊道:“嗨喲,我的好阿姊,放著你這般內廷帝師的話不信,阿父和我難道會去信那些和福寧殿、隆佑殿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他上前幾步,湊著張尚儀的肩頭,低語道:“自白露後,官家心疾、腹瀉齊發。向太後說服官家,在元日朝會裏給翰林院圖畫局和端王加一場戲。這兩樁事,阿姊告訴小弟我的當日,我就回府稟報父親了。”


  張尚儀道:“元日朝會,司天監跪奏祥瑞、戶部跪奏各路貢物、禮部奏蕃邦貢物,乃祖製,向太後那般素來謹慎的作派,此番卻盯著官家,要端王在禮部尚書後,進獻翰林院的江山錦繡圖,你說,是什麽意思?”


  蔡攸搗頭如蒜,一疊聲地“明白”,又詭笑道:“那,章惇不得氣壞了?”


  張尚儀唇角現出不屑:“章相公如何,不曉得,我隻知道,朱太妃和劉貴妃,氣得在各自的閣子裏尋底下人的晦氣。特別是劉貴妃那個蠢女人,對孟皇後自請去瑤華宮清修表現得過於得意忘形也就罷了,眼下又急著央求官家快些立小皇子為太子。她難道忘了,朱太妃除了官家,可還有個親兒子趙似呢。朱劉二人分別有親生的兒子,又在後宮反目,向太後更鐵了心站到端王這邊。”


  蔡攸聽張尚儀將拿輕佻小王爺趙佶說得,簡直好像已經準備穿上龍袍一般,自是又搜腸刮肚倒了一通“尚儀堪比女諸葛”之類的馬屁,並信誓旦旦,定在年前將戴嵩和韓幹的畫,送到趙佶府上。


  末了,蔡攸想起今日除了給眼前這位玉麵閻羅納貢,還有些事要說與她知。


  “尚儀,小的從阿父在開封府的舊僚處得知,那個姓姚的小賤人,將朝廷給她免的秋稅和商稅,都給了開封縣造學堂。小賤人有個同夥,原本是章惇名下正店的護院,如今竟與京城飯食行行首的兒子,合力辦了個螯蝦行,專門從開封縣的官田裏收蝦。此事定能為開封縣知縣和縣丞的考功添上個彩兒。知縣是章惇的人,那縣丞呢,小弟也去打聽了,是孟氏的表姊夫。”


  張玉妍笑了:“小賤人好能耐,怪不得不肯給官家做妾。對了,今日我出宮,就去給你妹子做媒去,也是該讓四郎曉得,良禽擇木而棲,我呀,更看好你們蔡家。”


  ……


  “海蠣子?這是,活的?”


  城北茅廬中,曾緯看到張玉妍端上來的食盤,眯眼問道。


  像他這樣的開封貴家子弟,最講求吃時鮮菜。


  冬末的梅花餶飿,初春的細筍和嫩韭,春深的鰣魚和黿魚,小暑的白鱔和抱籽蝦,早秋的菱角和雞頭米,仲秋的菊花蟹釀橙。


  而這個近冬時節,壯實肥腴的貝類,口感自是極佳。


  隻是,城中尋常的正店裏,吃到湖河所產的新鮮蛤蜊,純屬小菜一碟。登州一帶過來的海蠣子,卻吃不到活開的。


  去皮留肉、用冰匣船運了來,已須遇仙樓、樊樓這般大店才能辦到了。


  運到後,若一二日不能售罄,店家隻得將去歲臘月就存埋妥當的雪水取出,加上鹽、酒、皂莢,投入海蠣子做成酒醃貨繼續賣,稱為“臘水酒浸軟蠣子”。


  但此刻,擺在曾緯麵前的海蠣子,顯然是剛剛撬開,撲鼻而來一股清新的海水味。


  張玉妍道:“這是登州剛進獻到宮裏的,一路換馬車,車內兩人守著一筐,不停往冰上澆海水,所以與海邊現采的無甚分別。向太後賞了我一籮。水中鮮物,生食蘸蘿卜醋齏的烹飪法,最佳,故而今日正好做給你嚐嚐。”


  她一邊婉婉道來,一邊用銀箸挑了幾勺研磨得極細的蘿卜泥,在越州淺紅醋裏拌勻了,遞到曾緯跟前。


  曾緯撚了顆海蠣子,嘬著嘴唇,先吸一舌頭混合著牡蠣肉汁味的微鹹海水,然後夾起貝肉稍稍蘸些醋蘿卜泥,一口吞進。


  冰涼,甜腥,柔滑,蘿卜醋齏的清酸藥氣,又更放大了幾分肥厚貝肉的鮮美。


  曾緯閉著眼睛,靜靜品咂、享受。


  再睜開雙目時,他才注意到,張玉妍的打扮,怎麽與此前,不太一樣了

  麵上未施粉黛,發間不戴珠翠,鵝黃色的包冠,淺紫色的褙子,少了雍容倨傲,多了清麗素淨。


  張玉妍見曾緯詫異地盯著自己,也還以納悶的神色:“四郎,怎麽了?”


  曾緯道聲“無事”,順手也選了一隻個頭壯碩的牡蠣,湊到對麵女子的唇邊:“你也吃。”


  他以此掩蓋自己瞬間的恍惚——張玉妍今日的發式、衣著,分明與歡兒很像。


  更像的是她的神態,那種參研玩味的譏誚和張牙舞爪的狠戾蕩然無存,盈於眉梢眼角的,是關乎珍饈或物華本身的專注。


  卻又比歡兒還多一份款款侍君的嫵媚,這令她竟在瀝瀝春雨般的情態上,比歡兒還年輕可愛似的。


  張玉妍咽下牡蠣肉,拿過酒壺,給曾緯斟了一杯,道:“這個呢,也是新奇玩意兒,乃宮裏頭的酒坊從大理國尋了方子,做的葡萄米酒。”


  曾緯瞧去,但見琉璃杯中的玉液,不像胡肆中常見的涼州葡萄酒那般色深,而是像那蘿卜齏越州醋,透著淺淺的玫瑰色。


  他抿了一口,笑道:“我本以為,葡萄酒和米酒,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樣物什,不想也能釀在一處。宮中匠人好妙點子,隻是,嚐來醇甜有餘而酒氣不足,倒跟果子飲一般。”


  張玉妍道:“豈不是正好?你這一陣給蔡京和邢恕打下手,必是在同文館累苦了,多飲幾口甜的,解解乏。”


  曾緯歎口氣,恨恨道:“想不到陳衍一個閹人,這般硬,每回提審,除了替宣仁喊冤,旁的半個字不吐。蔡學士當年知開封府時,用過的幾個擅長刑獄問供的衙吏,也來同文館想了些法子,陳衍仍是扛住了。”


  陳衍,是宣仁高太後身邊的老內侍官,宣仁死後,官家趙煦親政之初,陳衍尚得妥善安置,如今被新黨拖出來,拷問宣仁太後當初是否有不立趙煦為新君的意圖。


  張玉妍望著曾緯,眼波一轉,幽幽道:“四郎,所以,你也相信,宣仁太後,當初確有異心,不過是,知情人,死的死,賴的賴而已。”


  曾緯一怔。


  張玉妍卻不再往深了去說他的心思,而是輕柔地拍拍他捏著酒杯的手:“為人臣子,以君心為己心,才是正道。你阿父呀,很快就會醒悟過來,曉得你才是官家可倚仗的社稷之臣。”


  她起身,又陸續端來些吃食。


  一尊碳塊已燒得通紅的風爐上,架著塊墨綠底色、黑芝麻粒的薄石板。


  “這是漢時輪台城附近出產的芝麻碧玉石,用來炙肉,上佳。”


  張玉妍皓腕輕移,夾了一旁盤中脂白橘紅的鹿肉片,放上石板。


  隻聽“哧、哧”幾聲,方才看著渾無熱氣的石板上,沸起一層淺淺的肉類油花兒。


  濃烈的葷香撲進人的鼻腔,霎那間就刺激得腮幫子發緊發酸,教人開始分泌唾液。


  “來,一口葡萄美酒,一口現炙的鹿肩肉,最是解乏舒心。”


  這一回,張玉妍將鹿肉片在空中晾涼須臾,直接送到曾緯唇邊。


  至多再有半月,便是欲梅欲雪的天氣,此際向晚時分,寒意入屋來,正合吃烤鹿肉。


  曾緯在牡蠣的冷鮮和鹿肉的暖香裏,交替盤旋,頗感快意。


  漸漸又覺得那葡萄米酒後勁真足,腦袋暈乎乎,通體熱烘烘,真真是有些飽暖思放縱的前兆了。


  隻聽對麵女子道:“我曾經最怕樞相棄我如蔽履。如今你阿父他真的不用我了,我倒仿如卸了這十來年的一副重擔似的。你呢,往常來找我,也都是心事重重的,不是為你阿父傳話,就是為你的前程發愁。今日總算,你我皆是無事一身輕,便定定心心地,做個酒肉之交,豈不美哉?”


  曾緯眼中一層薄翳,咕噥道:“肉好,酒更好,隻是,這酒,易醉。”


  張玉妍笑意更盛,添一碗湯與他:“人自醉,莫去怪酒。四郎醉了麽?來,喝碗醒酒湯。”


  曾緯酒力漸熾間,見那玉瓣綻開的花釉瓷,絢麗瑩潤間一汪濃白熱湯,瞧著就十分潤喉熨胃,自是渾無猶疑,捧來飲盡。


  這回歇得片刻,越發周身燥熱起來,直愣愣地看著張玉妍。


  ……


  曾四郎在這一夜,後頭的記憶,視覺的畫麵似乎有些模糊,於聽覺和觸覺上的感受,卻十分清晰。


  嬌語輕嚶,香發拂肩,鸞顛鳳蕩,枝樹綢繆,汗透山枕,浪翻紅縐。


  翌日清晨,他幾乎是和身邊人同時醒來的。


  曾緯側過頭問:“你那最後的湯,定有古怪,是個什麽方子?”


  張玉妍拿背影對著他,幽幽道:“海馬,鹿鞭,熟地黃。”


  曾緯籲一口氣,感慨:“怪道那般催情。”


  張玉妍聞言,撲哧笑了,倏地轉還身來,睨著曾緯:“騙你的,不過是鯉魚和羊骨加了天麻,熬的冬令滋補湯。我這一處別院最要隱秘,沒有仆婦來收拾,你自可去灶間檢視。”


  曾緯被她誆了逗趣,倒也不惱,繼續閉目養神。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到她這裏,如今每來一回,便能達至徹底放鬆的境界,可以隨心所欲,這才終究走到與她貪歡一場的地步。


  張玉妍語音柔膩道:“這光陰,真是白駒過隙,我在府裏給四郎喂羊髓粥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而真的昨天,倒是四郎喂飽我了。”


  曾緯忽地睜開眼,劍眉微蹙:“我與你,莫說眷屬,便是露水夫妻也做不得的。”


  張玉妍麵未變色,語未變調,仍是不緊不慢道:“誰要與你真的做鴛鴦了?我倒要和你說一樁正事,今歲貢舉,蔡京算得你的座主,如今又領著你辦宣仁的案子,你可想過,做他的女婿?”


  見曾緯若有所思,張玉妍嗔道:“我給你出的主意,何時餿過?倒是你母親,隻一味慣著你,你性急,她便比你還急,也沒個章法。看看襄園那場鬧劇。想來你的歡兒還是心生了顧念之情,要不然,救火的禁軍進了院子,她若當場哭鬧起來,你們曾家的臉,你曾禦史的前程,還有地方擱嗎?”


  因了姚歡退簪的決絕之舉,曾緯鬱鬱不已,此前來同張玉妍傾訴過。


  此刻張玉妍又提及,曾緯聽到“顧念之情”四個字,覺得頗有道理。


  張玉妍撐著枕頭,饒有興致地盯著這張近在咫尺的俊朗麵孔:“女人心,海底針,說不定,你迎了正妻進門,你的歡兒醋意上湧,又折身來投懷送抱了呢?另外,我還想起一樁事,當初水災後,她施粥,用的是太學的糧米。而她那做太學學正的姨父呢,恰是個蠢的,不曉得回報蔡京的知遇之恩,惹惱了蔡學士。你說,這其中,可有什麽文章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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