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歡兒我來了
曾緯疾步闖進院子。
綠色官服,烏紗橫翅帽,皂革官靴,顯見得從禦史台下值後,行頭都沒換。
冬月裏,身上也未見風袍,寒涼夜氣仿佛將他從頭到腳浸透了,凍得他那張五官英挺的麵孔,倒越發顯出唇紅頰白、眉目修俊的出塵之意。
“曾,曾公子!”
胭脂驚詫喚道。
又招呼自家男人:“犁刀,這是曾樞相家的公子,你快將官人的馬牽去喂料。”
她早先還在駙馬王詵府裏做婢女時,於西園雅集上見過曾緯。
王犁刀霎時也明白過來。
這就是劉錫設計在雲山小院殺了趙延後,跟著曾布一同來與章相公議事的,曾家小兒子嘛。
王犁刀看著粗憨樸實,腦瓜子其實轉得賊快。
他很快想起,自己那回在開封縣給高俅裝獵物時,也見過曾緯陪著姚娘子。
他飛速地覷了幾眼曾、姚二人,但見男子滿眼關切,女子的目光則微有躲閃。
王犁刀大兄弟,又不是沒經過男女之事的生瓜蛋子,心裏便多少往那最合情理的路子上,去猜測了。
若隻是姚娘子認的幹親叔叔,哪至於如此急急切切、又不避嫌地連夜趕來?
不等他琢磨怎生接洽,那一頭,曾緯已大大方方道:“歡兒,我今日午後去竹林街尋你,師師姑娘說你遇上大麻煩,我怕你吃虧,豈能不來看看?”
又轉向王犁刀,帶了幾絲恰到好處的平易溫煦口吻,道:“你果然名氣響當當,我隨意尋了位鄉間老丈問,他就指點我到此處。”
王犁刀哪裏曉得姚歡與曾緯間的風波變化,忙熱絡招呼著:“吾等田舍人家,用不起炭盆,眼下都是在灶間熬到吹燈再去歇息。官人一路受凍了,快來灶邊暖著。”
言罷,一麵往院裏去栓曾緯的馬,一麵吩咐胭脂趕緊再做碗熱餑飥。
曾緯微笑還禮,步到簡陋的飯幾前,在姚歡對麵坐下。
他等待片刻,沒等來女子主動開腔,似也不覺尷尬,隻側過身去,攤開雙掌,對著火灶烘烤,又揉揉搓搓,喃喃道:“此地,確實比城中冷多了。”
姚歡將雀肉餑飥湯碗推了推,淡然道:“你吃吧,我沒動過。”
曾緯轉過頭盯著她,嗓音益發低柔:“吃不下麽?”
姚歡不語。
曾緯道:“師師姑娘說,是有禁軍來毀田?”
姚歡“嗯”了一聲。
恰好王犁刀拴馬喂料後,轉回灶間來,接過話茬道:“回官人,帶人來鬧的是個指揮使,打著明年三月金明池演武的名頭,說是殿前司看中姚娘子租的這片官田,要演練騎步軍的陣營。”
曾緯慍怒:“胡言!金明池演武都是戰船與水軍,何時用到騎步兵士了。如此拙劣的借口!”
王犁刀歎氣:“官人說得對著哩,鄭縣丞也這般講。”
曾緯問他:“區區一個指揮使,微末武職,莫說知縣與縣丞,便是縣尉也能壓得過他,怎地縣裏就看著他們欺負歡兒?”
他口中第二次出現“歡兒”,比先頭剛進門那次,叫得還自然親昵。
王犁刀確信自己沒聽錯。
大兄弟心頭,泛上驚喜。
噫!
這一表人才的曾家公子,如今又是穿上官袍的,真的對姚娘子有情。
甚好甚好,月老此回總算沒擔了虛名,促成一對天造地設的鴛鴦。
王犁刀將姚歡視作自己與胭脂的貴人,更欽佩她對流民有拳拳善心,故而並不像識文斷字、滿腹道學的讀書人那般,覺得牌坊、名節是個多麽了不得的事。背地裏,他夫妻倆也常常說起,姚娘子這樣好的婦人,還是該再嫁個堂堂正正的男子來疼。
他於是遂越發殷勤起來,對著曾大官人,周周詳詳地說了白日裏的情形,言語間自是啐了一通禁軍的暴戾跋扈,更讚了幾回姚娘子不懼凶頑,但末了仍自作主張地替姚歡開口,央曾官人想想辦法。
曾緯聽王犁刀說囫圇了,沉吟須臾,望向姚歡,揣著透露秘辛般的語氣道:“歡兒,我一邊趕路,一邊也在琢磨,此事多半,還是因我曾家那姻親,開封知府林希林公,舍章惇而投向我父親。”
姚歡如今,對眼前這男子,就算不以後世刑法的定性去看待他在襄園的惡行,也已覺形同陌路。
故而,曾緯忽然從天而降,她實在作不出石子兒投湖、乍起漣漪的姿態來。
無非曾緯提起上頭神仙打架、下頭小鬼遭殃的緣由來,姚歡才不再做悶嘴葫蘆,抬眼看他,正色問道:“你的意思是,殿前司那邊,乃章惇授意?”
曾緯見日思夜想的女子,總算來請教自己了,不由得意。
他點頭道:“你們有所不知,樞密院雖能調兵,但目下三衙禁軍的將校升遷,官家已親自過問。而自官家親政,章惇一直是獨相,他堂兄章捷又把控著邊軍,且對夏作戰勝多敗少,官家提拔武將,常聽章惇的進言。據我所知,僅以殿前司為例,不少人都得過章惇的恩惠。”
王犁刀在一旁也聽明白了:“喔,怪不得,俺還納悶哩,姚娘子不是與貴府認了幹親麽,殿前司怎麽敢為難樞密使家的女眷?”
曾緯道:“正因為歡兒是我曾府的人,章惇才拿你們在開封縣的蝦田開刀。幾十個軍漢來鬧一場,攪了開封縣這樣好的桑田蝦塘,就是打林知府的臉,又膈應了曾家,豈非一舉兩得?”
姚歡聽“曾府的人”四個字,厭煩又起,隻當著不明就裏的王犁刀夫婦的麵,不便發作。
同時,她更覺得,曾緯關於章惇不忿林希反水而報複的原因,不太說得通。
她記憶裏,曆史上的林希,確實先依附章惇,又投奔到曾布這一邊,但章惇再戾氣十足,也還是個成熟的政治家,史料裏,章惇的應對,明明是將自己一個陣營裏的蔡卞,運作到備位樞密院的位子上,從而回擊曾布策反林希的舉動。
這才是老牌政客的正常手腕。
頂級官場裏,文臣間的勾心鬥角,段位都不低,讓禁軍來毀掉能給朝廷貢獻經濟利益的公田,實在不像一個宰執之臣幹的事。
姚歡默然片刻,對王犁刀道:“就這麽猜,也不是個章法。他們若繼續挖田,你與鄭縣丞,莫再和他們理論,無濟於事。我明日就回城,拿了手裏的租契,去宣德樓南街的登聞鼓前,喊冤,討個說法。我不信,這大宋朝廷,就真的成土匪窩了。”
姚歡說得意思堅決,口氣卻平靜。
然而話音落地後,她見王犁刀看過來的目光透著異樣。
王犁刀敏感地察覺到,明明曾公子這樣滾燙出爐的朝官兒,連夜趕來,也清清楚楚地表現出參與分析、處置此事的熱情,姚娘子怎麽,仍是準備自己獨個兒奔走似的。
曾緯亦不免訕訕,但很快柔聲道:“好,明日,我陪你去登聞鼓院。”
姚歡不接曾緯的話,而是側頭看著灶膛裏橙紅色的火苗。
王犁刀覺得氣氛陡然尷尬,隻得小心翼翼地探問:“曾官人,現下是酉末,要不,小的駕車送你去縣裏驛館歇息?”
曾緯笑了:“怎麽,你這裏,住不得外客?”
王犁刀連連擺手:“不不,小的是想到,自家這蓬門破院的,怎能委屈官人留宿?”
曾緯捧起餑飥湯碗,將碗底的湯汁也喝光,誠心誠意道:“灶間暖和,我就睡在那邊的幹草堆上。”
“這如何使得!”王犁刀和胭脂都覺得太怠慢樞相家的公子、朝廷來的命官了。
姚歡淡淡道:“曾官人去廂房歇息吧,我宿在灶間。我習慣了,當初去宮裏當差,也是歇在灶間。”
曾緯映著爐火的目光熠熠生輝,透出疼惜之情:“你瞧著疲累得緊,若明日真要去登聞鼓院,今夜就去好好睡個囫圇覺,積攢些氣力。別擔心,我在。”
他最後一句,說得輕,卻也說得衷情。
直聽得在爐灶前收拾的胭脂,都禁不住讚歎,天爺呀,開封城掘地三尺,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曾官人這般的好男子了吧。
……
隆冬的寅時末,鄉間打鳴的公雞都還趴在草窩裏,姚歡已醒了。
她湊到窗前,去看院中。
王犁刀的騾子還在,曾緯的馬卻沒了。
姚歡穿好衣服出去,推開灶間的門。
草垛上果然也空著。
隔壁主屋裏,傳來王犁刀如雷的鼾聲。
姚歡皺眉,想一想,便往院外走。
這是相當於後世清晨五點的時辰,雖離日出還早,東方淺淡的魚肚白,已能給經曆長夜的大地,帶來幾分水落石出的光明。
姚歡往流民廬舍方向走,很快發現那裏亮起火把,從幾點到一片,人聲也越來越嘈雜。
姚歡駐足。
一人一馬從禁軍聚集的方向,沿著田埂,向她奔來。
看起來比昨日凍得還厲害的曾緯,翻身下馬,見女子抱著肩頭站在那裏,一時之間覺得真是動人又堪憐,哪裏還顧得矜持,幾步上前,就要去摟她。
嘴裏說不上是寬慰還是炫耀的口氣:“歡兒,你的四郎,將他們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