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以直報怨(上)
姚歡腦中,仿佛出現上輩子做項目時,看到辦公畫板上出現的各種素材示意圖。
孟皇後在瑤華宮提及的趙煦對貶斥蘇轍留了一手,蔡家與鄧洵武的過從甚密,京城士庶對於蔡京掀起宣仁之誣的怒火,蔡京的風頭日益蓋過章惇,曾布與蔡京必將勢同水火,曾布與章捷關係的緩和……
上述種種,就像一個又一個環扣,彼此相關,而今日賀詠所說的舊案,則是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環扣。
如果依著曆史本來的進程,過了這個年,章惇與蔡京,就要將清洗元祐舊黨的力度再次升級,朝廷會在春天就把蘇轍貶往雷州,蘇軾貶往海南島。
但眼下有了這突然冒出來的環慶舊案,曆史的劇本,說不定能改呢?
要改劇情,為什麽不在曾布身上試試?
除了“蔡京政敵”這個可以說給賀詠與邵清聽的理由外,更重要的是,來自後世的姚歡知曉,史載的曾布,正是在哲宗時期意識到,新舊黨爭或許會給大宋王朝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因而趙佶登基後,曾布努力地往朝堂引入舊黨勢力,宋徽宗趙佶的第一個年號“建中靖國”也有此意。
既如此,何不利用此案,讓蘇轍提前進入曾布的合作視野?
曾布與弟弟曾肇的關係一直不錯,而曾肇的女兒,嫁的正是蘇轍的兒子。曾布去歲願意為蘇迨留京出麵轉圜,也說明曾、蘇兩家,即使分屬新舊兩黨,私下交情還在。
感覺有戲。
姚歡遂坦然向賀詠簡略而坦然地說了這兩年自己與曾家的淵源,繼而道:“離元日獻俘還有半月,我們不說徐徐圖之,亦該謀定而動。你給我幾日,讓我想一想。”
賀詠的情緒,較之方才回憶時,平靜了許多。
“歡兒,那曾緯與你姻緣不成、便對你接連做下不堪之舉,雖然按照你們所言,曾布也與他父子反目,但你若要幫我,畢竟也還是去與姓曾的人當交道。況且,此案不是雞毛小事,我本不願你卷入。我今日,實則隻是,想與你見一麵,說明原委,道個別……”
姚歡打斷他:“我並非隻是卷入你的案子,我也是在幫自己。你方才,希望我好好過日子,可是,就在昨天,蝦行的副行首來找我,道是朝廷有令,開春後,京城各行,不論本行貨物是暢銷還是滯銷,皆須由市易司派人定價、決定是否由公家出麵統一收購。這個市易司,便是蔡京慫恿官家重開的。此種將媚上拜相、榮華富貴視為自己做人唯一目標的權臣,根本不會在意,不顧一切與民爭利是多麽無恥,他們更不會在意,我們這樣的升鬥小民,有沒有活路。”
姚歡說到此處,覺得自己再怎樣克製,周身也好像熱了起來。
她最初來到這個時空之際,的確隻想著安身立命、攢點錢搬去南方。
但這日子,過著過著,就不一樣了。
當你成為投入大海的一滴水時,便再也無法與洶湧的浪濤劃清界限。
這個晌午,姚歡離開後,賀詠沉默許久,才向邵清開口道:“她,變了許多。”
邵清道:“女子善謀而意誌堅韌,是好事。”
賀詠盯著邵清:“但那日,若無你營救,她也難逃一劫。”
賀詠頓了頓,越發誠懇道:“邵兄,她再能幹,終究還是個年輕娘子,請你,照顧她。”
邵清看了看桌上那一對被喝光了咖啡的竹筒,淡淡笑道:“隻要她願意。”
又補充道:“她若現下不是那麽願意,我便等。”
賀詠心頭一熱,仿佛淤積心底幾年的愧疚之結,忽地被人打開了。
他的眉頭舒展片刻,卻又往回擰了擰。
“那個柳氏和沈家原來的雇工,不能輕饒。”
邵清眯了眯眼睛:“唔,以直報怨,才是正道。姚娘子她,也未必軟弱,隻是暫且沒空理會罷了。我這幾日從都亭驛下值後,去麗園坊看過。我想到一個法子,或可試試。”
……
臘月裏,天完全擦黑,也才不過酉中時分。
柳氏輕輕地打開自家院子的大門,先定睛細瞧,門板外側和門檻處,是否糊滿了大糞。
還好,許是今日雪著實下得大了些,義憤填膺的街坊鄰裏也窩在家中,顧不得像前幾日那般,來往她宅門口潑撒便溺了。
自從沈馥之雇的雜劇班子在麗園坊大演特演,柳氏白日裏隻要一出來,就有半大娃娃衝她扔爛菜幫子、撒灶灰、拋狗屎,雖不至像石塊那般會傷人,汙了發髻衣服,也教她狼狽不堪。
就算她暫時不顧滿身汙穢,來到巷口街邊,欲要采買糧米肉菜時,卻無人肯賣她。
她再走遠些試試,然而行了好幾個坊,精力充沛的娃娃們依然跟著她,手上沒有“彈藥”了,嘴裏仍能嘰嘰喳喳地向貨郎店主們宣揚,這是個蛇蠍心腸的惡婦,讓她沒吃沒喝才是替天行道。
柳氏被弄得精疲力竭,想逃去張阿四的禁軍營房住,又舍不得自己已經花了賃錢的舒服院子。
她隻得熬到夜幕降臨,才溜出家門,冒著嚴寒、哆嗦著一身嬌肉軟骨,走上足足小半個時辰,去禦街附近背些吃食回來。
然而今夜,運氣來了。
她才走到隔壁坊口,就見到對麵汴河的一座小橋邊,支著個攤子,隱約兩個裹著厚厚稻草外殼的大陶缸,木杆子挑著的氣死風燈籠上,歪歪扭扭的“餶飿”兩個字,顯然是賣點心的。
柳氏走過去,見那攤主竟也是個年輕婦人。
婦人雖粗眉黃臉,一副疲憊枯槁之色,但她抬眼瞧見柳氏,立時熱情招呼道:“娘子可要吃餶飿?”
柳氏正餓得前胸貼後背,連價也不問了,直接道:“打一碗來。”
婦人殷殷地應了,揭開陶缸蓋子,盛了滿滿一碗,端給柳氏。
柳氏狼吞虎咽吃下,胃裏保暖了,頓覺仿如從蠻荒之境回到人間。
“你這餶飿的湯頭還真好吃。”
“謝娘子誇讚,俺家在魚市有親戚,每日裏去買了各樣魚骨,翌日三更天便起來熬的呐。”
“你住哪坊,怎地從前沒見過你?”
“住在禦街東頭,這一陣被幾個也是賣餶飿的外來戶合夥欺負,俺就隻能往西邊來做營生。”
婦人說到此處,忽然口吻一變,探詢地問柳氏:“娘子,俺們做飯食小買賣的,手腳最是勤快利索,娘子如果不便出門,可要俺每日送吃的到府上?”
柳氏盯著她:“我怎地不便出門了?”
婦人怯怯:“俺雖昨日才到貴寶地,但,看見了娘子所受的委屈。俺也不曉得什麽,隻是想掙些辛苦錢。”
柳氏忖了忖,道:“那你明日起,戌時以後給我送吃的。麗園坊最裏頭,門口有花圃的那家,便是我的宅子。”
婦人露出喜色:“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