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以直報怨(下)
夏人李尋歡將軍,很鬱悶。
他向賀詠道:“馬慶,和章捷打仗打輸了,本將服氣。大丈夫能屈能伸,過幾日本將要去聽他們皇帝教訓幾句,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我們夏人也是人,可以當俘虜,不能當和尚哪。你去同驛丞說說,本將要女人。”
賀詠出驛站兩三趟,回來說了開封城華美富庶、伎館林立的情形,將這李將軍心底的火兒點燃了。
此刻,聽李尋歡嚷嚷,賀詠安撫道:“貴人,此事前幾日,小的就與驛丞問了,驛丞也無法。遼宋息戰已百年,遼使來京,鴻臚寺那邊確實有歌舞女伎,送入遼使下榻處。吾等是夏人……”
李尋歡還要發脾氣,賀詠忙接著出主意:“貴人看,這樣可好?小的向晚時分,想法兒再出去跑跑腿,打探打探這都亭驛附近,可有好去處。宋人皇帝不給,吾等將驛丞打點了,自己去尋個樂。”
“好。本將又不是出不起金銀。”
李尋歡嘟囔著,悻悻地撿起錦榻上那卷《新五代史》。
宋人這國子監官印的刻本,當真精美異常。可是,李大將軍收集宋刻本,主要目的還是回西夏朋友圈顯擺,談不上真的熱愛,手上的幾本宋書,他看著看著,就不剩幾兩興致。
那些筋骨遒勁的柳體字,哪有女子們柔軟的腰肢好看。
就像素食做得再好,生而為人,也不能沒肉吃呐。
……
麗園坊深處。
柳氏白日出門就挨整,買不了吃食,自也弄不來柴禾。
連前一夜問那餶飿婦人手裏買的羊油菘菜饅頭,也沒法開火灶熱一熱。
她隻能啃冷饅頭,就著井水吞了。
饅頭冷了像土疙瘩,羊油冷了更是又膩又騷,柳氏吃得直打惡心。
她不由恨得牙癢,當年在慶州遇到夏蠻子圍城時,也沒這般苦過,好歹還有柴火燒些熱水來。
她跑到小院裏,正要對著鉛灰色的陰沉天空嗚哩哇啦發泄一通,卻見院外的幾棵槐樹上,爬了幾個歲的臭小子,竟居高臨下,往牆內撒紙錢。
一麵撒一麵唱:“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緊接著又換一句歌詞:“為非作歹如柳氏,故人鬼魂找上門。”
柳氏簡直要瘋了。
她狠狠地去踩那地上的紙錢,忽又覺得背後汗毛倒豎,琢磨琢磨“故人鬼魂”四個字,越想越心驚。
自從丈夫姚大郎故去,她但凡沾了與姚歡這個繼女有關的事,總是明明開局順暢、突然之間就如狗血淋頭般倒黴。
莫非,真是陰間的姚大郎曉得了,在做法整她?
膽戰心驚帶來的貫穿周身的寒意,遠勝北風吹麵的刺骨冰涼。
柳氏哪還顧得上和牆外樹上的半大小子們對罵,扭身進了屋。
入了夜,多日未生火的宅中,更顯陰冷。
遠遠的長短更聲傳來,柳氏估摸著,都快亥時了。
怎地那姓呂的賣餶飿的婦人,還不來?!
她跺著雙腳來到院中,迎麵而來的景象,便是滿地的紙錢映著慘淡月光。
柳氏一哆嗦,心焦地邁到門口,將頭湊近門板,恰聽見巷子裏似乎咿咿呀呀傳來車軲轆聲。
肚裏荒荒,心中慌慌,這時候就盼著送吃食的熟人出現。
柳氏待那軲轆聲停在外頭,急急地隔著門板問道:“可是小呂娘子?”
“是咧,嫂嫂請開門。”
柳氏咣嘰抽了門栓,見那婦人正掀開陶缸盛餶飿。
短暫地瞬間,柳氏覺得眼前情形,與過去幾日相比,似乎哪裏不對。
她驀地明白古怪在何處。
沒有熱氣!
陶缸打開的時候沒有熱氣。
婦人手中的陶碗,也小了許多。
柳氏一邊帶著疑惑和抱怨,道聲“怎地冷了”,一邊探頭去瞧。
餶飿婦人已端著陶碗湊過來,驀地騰出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鉗住了柳氏的下頜。
柳氏霎時被迫張開了嘴。
她還沒反應過來,隻覺一股帶著強烈刺激氣味的液體,毫無遲滯地灌入她的喉嚨。
柳氏有限地掙紮撲騰了幾下,那液體流過之處,頃刻間就像刀斫火燙般,給她帶來劇烈的疼痛。
餶飿婦人灌入的液體不多,但足夠彌漫浸潤柳氏的咽嗓。
柳氏被倏地放開之際,看清眼前婦人的臉孔,從前幾日的枯黃疲憊,竟變成青麵獠牙之貌。
她登時駭地想大聲呼號救命,奈何喉頭驟然受創,就算忍痛用力,她也隻能發出“哈,哈”的喑啞之聲。
與此同時,婦人身後猛地直立起一個通身裹在風袍裏的人,無聲地向她走過來。
柳氏魂魄出竅,隻憑著求生本能,軟著雙腿,跌跌撞撞往院中退。
那逼近她的人,高出她快一頭,顯然是個男子。
待柳氏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拿手捂著脖頸時,男子居高臨下,終於開腔:“惡婦,姚伯伯遣我來了。”
男子頭一擺,甩了風帽:“姚伯伯不發話,我也要來。你如此糟踐歡兒,真以為,我不在陽間,就收拾不了你麽?”
柳氏麵對那張鬼臉,耳聞那陰惻惻卻很有幾分熟悉的嗓音,再一咂摸對方的話,極度駭愕間,她辨出了男鬼是誰。
柳氏挪著屁股往後退,試圖躲避這已經變作鬼的賀家公子。
賀詠站著沒動,隻冷冷道:“惡婦,今日這阿鼻地獄的火來燒灼喉嚨,不算什麽。你後頭幾日,會慢慢地五識俱喪,五髒爛穿,直到斷氣。吾等在地下等著你呐……”
柳氏喉痛如割,心悸不已,腿間已尿濕了一大片。
賀詠看著她像個被獵人當胸射穿的狗獾,往屋子方向滾,再不多言,後退著出了門。
寂靜的汴河畔,邵清站在橋下陰影中。
聽到吱呀呀的車軲轆聲,他緩步出來。
“世子,賀郎君回驛站了,那婦人,嚇得瘋了似的,也啞了。”
邵清道:“好,我們回宅。”
“世子,這綠礬油,真厲害,為何不給她多灌些,弄她個腸穿肚爛、一命嗚呼,省事。”
邵清語波平靜道:“她作了多大的孽,就遭多大的罰。至於她會不會真的瘋了,須看老天怎麽判。”
他忽地駐足,盯著葉柔道:“綠礬是一味好藥,可以救人。綠礬油,卻能傷人、殺人,我們不能用上癮。”
葉柔瞥了一眼小木車上的陶缸,淡淡道:“我明白。蕭哥哥,這綠礬油怎麽煉出來,我沒興趣曉得。我如今隻盼著,早些和楊禹,去南方種胡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