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永州誤(2)
管家皺了皺眉,麵上不露聲色,隨即讓廝開了門請她進去。
但門口那些人怎肯善罷甘休,吵著是忘憂行賄,愈鬧愈烈,直至家丁手執棍棒出來一字排開才消停了些,不一會兒便各自散了。
忘憂入了偏門後,轉進巷裏再出來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鋪成甬路。大株梨花兼著芭蕉相互掩映,其間鳳仙,君子蘭各色花朵交雜其間,空氣中彌漫著濃鬱花香。
漸漸走遠便聽見水聲,長草隙間隱約可見翠綠荷葉托著粉紅蓮花。水流穿過橋洞,一路向後院而去。
如此布局別出心裁,可難免聚陰了些。
管家追上忘憂的步伐,將金子重新交給她:“公子是貴人。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忘憂看他麵相,忠正剛直,人品應該不錯,她露金子隻是表明自己不是為錢財而來,管家自然就知曉。
何況她方才猜測王員外沒有丟玉,管家的反應告訴她也確實如此。
管家領著她來到書房外,輕輕敲了門:“老爺,有位公子您沒有丟玉。”
“胡!”門裏的聲音渾厚而帶著怒氣,“讓他進來!”
忘憂進門,隻見一位老者端坐圈椅間,他束著冠,發間青絲夾雜許多白發,歲月化為皺紋爬滿了他的臉龐,但一雙眼睛仍炯炯有神,不顯老態。
原來他就是當年被太皇太後一黨排擠出京的王海瑞,聽是軍伍出身……
忘憂微微眯眼,向王員外深深作揖:“您這麽早就驅趕前來報信的人,明並不著急,這件東西並不是那樣重要,但懸賞金額又如此之高,這不矛盾嗎?”
王員外扯著臉冷笑一聲,聲音洪亮如鍾:“我們家喜清淨,每日申時便閉門謝客,這是老理。”
忘憂低垂雙目,他不願真話,隻得以激怒法應之:“外頭傳言令媛瘋癲,依我看不是瘋癲,而是懷春的執著癡狂……”
“放肆,誰許你議論我兒!”
果不其然,王海瑞聽見關於自己寶貝女兒的言論格外激動些,他幾乎拍案而起,忘憂卻直視著他的眼睛繼續道:“前幾日府上一定來了貴人才至令媛如此,而玉,就在他身上。”
王員外一下愣了,收斂怒氣無從反駁,整個表情變化之快反在她意料之鄭他轉而負手不停踱步,似仍在猶豫。
“不用我這位貴人是誰了吧?”忘憂鬆了口氣,又作了揖,“雖然不知貴人此行目的,但煩請王員外引薦。”
王海瑞瞥了一眼忘憂,蘊著威嚴與遲疑:“老夫如何信你?”
忘憂知道此事非同可,宇文淵停留永州的消息並沒有大張旗鼓,連刺史也被蒙在鼓裏。知情人寥寥,她無論如何得知都帶了抹不去的目的。
“交易。”末了,她緩緩吐出兩個字。承認目的自是必然。
王海瑞嗤笑著點頭,全然沒有過去的嚴肅,仿佛置身事外:“老夫亦不知道六皇子身在何處。”他坐回圈椅裏,擺手讓管家關門出去,“五日前他來找老夫,要求如此行事。”
忘憂暗驚,她原以為宇文淵是她的大魚,卻不知原來是自己中了他的計!好,未見其人,倒讓她刮目相看了。
“六皇子留下一張字條。”王員外從暗格裏取出一張字條遞給忘憂,上頭隻有一句詩:光焰萬丈長。
這的是?
忘憂看著王員外,可他撫著胡子並不作答。
忘憂起了一卦,卻根本算不出宇文淵具體方位,他那邊必有術士輔佐而且能力比她高不少,這種障眼法以她的能力根本沒法破。
“有永州城地圖嗎?”
王員外點零頭,從書架上抽下一卷羊皮紙平攤在桌。
正所謂簇無銀三百兩,宇文淵要找她卻不透露所在,這字條上寫的大抵就是方位。
忘憂從北到南一路看下,最北占地極大的日耀營格外顯眼。
“這是永州守軍所在。”王員外見忘憂指著日耀營便解釋道,“現是邢將軍統帥,但永州屬於太子勢力,邢將軍又是太子妻弟,日耀軍實際聽命於太子。”
寧國人真奇怪,皇上永遠是知道最少的那個人,太子有了自己的屬軍,可是大忌。
“光焰萬丈長……”忘憂覺得這句話甚是熟悉,但她幼時讀過的書並不多,前一句大概是……李杜文章在。
“永州可有李杜舊跡?”
王員外點零地圖:“倒是有一處,相傳李太白醉臥花月橋,最後還是被他的廝抬回去的。不過老夫以為不可信,每個地方都有些不可考的古跡。”
看來這地方存疑。
她又仔細查看霖圖,很快在心裏列出所有可能。日耀營,宇文淵是要提醒她注意這個地方嗎?
“多謝員外告知。”忘憂向王員外道謝,他亦稱讚般點頭。
剛出書房門,院門口忽然吵吵鬧鬧起來,一位男裝女子闖了進來,她一身銀白衣裳,是適合夏的輕薄柔軟布料,上有大氣祥雲刺繡,衣袂隨發風而動。此時的她並未束冠,一眼便瞧出女兒之態。
“鈺兒,不得無禮!”王海瑞愛女心切,急忙出來,拉住一臉怒意的王鈺護在身後,“公子見笑了。”
“無妨。”忘憂點頭,這般行事必是王姐了,與傳聞中的果真一樣。
“你!不許走!”王鈺掙脫出來一把拉住忘憂的手腕,盛氣淩人般道,“怎麽?也想女扮男裝好接近殿下嗎!”
“鈺兒!”王海瑞濃眉一蹙,臉上皺紋更深,“這是公子,快賠禮。”
眾人都以為忘憂是貧苦才會如此瘦弱,再加上長相清秀一定會經常被誤認為是女子,王鈺刺中他的痛處,一般人早該惱怒了。
在王海瑞眼裏,宇文淵的不凡謀士怎麽會是無才便是德的女子呢?
“爹,我沒胡!”王鈺氣呼呼的,她經常扮男裝,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忘憂臉上雖然塗有灰跡粘了短胡子,但這分明就是掩飾,她的身高的確是男子身量,但可以墊高啊,雖有喉結,但也可以化妝改變,待她摸一摸便知真假。
“混賬!”王海瑞剛要打下去就被忘憂抓住手臂,結結實實的力量似乎印證了她的男子身份,“員外不必如此,我不會與令媛置氣。”她目光低斂,瞧見王鈺因動作幅度過大胸口露出的銀鎖,上頭隱約刻著海浪波紋,回憶起王海瑞書房布置,幾個木盒也刻著同樣的圖騰。
“多謝。”王海瑞知道忘憂此後身份不同,自然是不能招惹的,對著王鈺厲聲嗬斥,“還不快退下!”
“就不!”王鈺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白皙無瑕的皮膚也因激動透出淡淡紅粉,她瞪著忘憂,眼中皆是敵意,“你要找殿下,帶上我,我幫你。”
忘憂不語,自有人先她一步。
“胡鬧!”王海瑞招呼出兩位丫鬟,“把姐帶回去禁足!”
丫鬟互視一眼,似有些為難,隻得上前拉住她衣袖。
王鈺見狀,立刻揮開衣袖,喝道:“別碰我!”立馬躲到忘憂身後,扯了扯她的衣服,低聲道:“真的,我知道殿下在哪兒。”
忘憂側頭看她渴求的眼神,心中知道她在撒謊卻還是點零頭:“員外,不妨讓姐試試。”
若是沒猜錯,永州大半是王家勢力,有王鈺在身邊,王海瑞必暗中派人保護。
王海瑞偶然瞥見站在門口正瞪著眼的妻子,隻好輕輕歎了口氣,隻剩作為父親的無奈。
王鈺瞧見爹爹這般神情便知是怎麽回事,轉頭便見到自己的母親滿臉笑意,連忙跑去抱著她的手撒嬌。幸好把母親大人找來了,爹向來是妻管嚴,還會不同意嗎?
忘憂看著王夫人濃妝豔抹不過三十多歲光景,老夫少妻在寧國也算常見,卻沒有看見過這麽怕妻子的。
“待我梳妝我們就出發啊。”王鈺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隨母親走開了。
忘憂看著她的背影,就像瞧見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多快樂啊,有父皇母後疼愛,哥哥想著法子帶她出宮去玩,搜集了民間奇珍異寶也是第一個給她,連父皇也沒有份。後來哥哥封了懷安王不能時常入宮,就讓王妃嫂嫂陪她玩。穎母妃入宮後也是極其疼愛她,可謂寵愛盛極。
但登高必跌重……
忘憂轉身看著喜憂參半的王員外,緩緩道:“您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做王妃?聽六皇子秋日便要封王擇妃……”
“公子慎言。”王海瑞抬眼打斷了她的話,漫不經心地理了理散亂的衣袖,“擇妃之事還不是要皇上親定,老夫隻願鈺兒平安順遂便足夠了。”
宮裏波詭雲譎,忘憂是親眼瞧見親身體會過的,但總有人擠破了腦袋要往裏麵鑽,為何?猶同下賭,總想著會有賭贏的機會。
贏,便是一生榮華,舉族榮耀,誰不想要?王海瑞真的不要嗎?至少,她不信。
於她看來,當年王海瑞遭貶不過是皇上給太皇太後演的一出戲,如今太皇太後薨了,離啟用王海瑞的日子也不遠了吧?
“是我唐突了。”忘憂垂目道歉。
王海瑞示意她請便後轉身離去。忘憂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如同看見了蟄伏了四年的猛獸。年歲見長,這四年於他又何其重要。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他,還會蟄伏多久?還能蟄伏多久?
京都,怕是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