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醉生
窗外呼嘯穿堂而過的風，在房間裏帶著令人窒息的悲傷之味。
秦默冰呆若木雞地站起身來，眼前這個占據了自己整顆心的女子，他恍然間竟然覺得完全陌生起來。他們之間的感情，難道不是愛嗎？為何，為何他們有了屬於自己的孩子，她竟然還會不想要？
她厭惡的，究竟是這個孩子，還是他秦默冰？
“阿夢。”秦默冰迫切希望地問道，“是因為孩子不在的緣故，你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嗎？”
“或許，是因為我不想要，他才會……”洛雪夢說著，眼裏噙著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哭喊道，“是因為我不想要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才會不要我的！”
洛雪夢傷心欲絕地蜷著身子，懷裏緊緊抱著被衾，細長的指甲因為用力過猛而折斷，她也絲毫沒有感覺。卷皺的紅被像極了她掙紮扭曲的心，五髒六腑似乎都被鹹澀的淚水灌滿了。
她痛哭失聲，肝膽俱裂，恨不得把那顆心也幹嘔出來！
如果不是這顆心在胡思亂想，如果不是它在介意秦默冰對自己的不專一，如果不是它在孩子與自由之間徘徊不定，這個孩子，她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又怎麽會就這樣流逝而去呢？
卓霖月心痛地衝到洛雪夢床前，握住了洛雪夢的手，忍著淚水用手絹擦拭著洛雪夢臉上的淚痕，耳邊久久回蕩著洛雪夢自言自語責罵的聲音。
木婉雲趕忙為洛雪夢說道：“王爺，喪子之痛，足以擊垮一個女人的理智！妹妹，隻是沉浸在悲痛之中，才會……眼下，若是能查出是誰下的毒手，些許妹妹就好了！”
“你沒有聽見嗎？”秦默冰紅著雙眼，猶如被激怒的蠻牛，聲音悲慟又顫栗地吼道，“她說她不想要本王的孩子！不想和本王有孩子！”
頓時，四下死寂一片，除了燭火燃燒的聲音，屋內安靜地連呼吸聲都沒有。
一顆心從高空驟然落地，就像玻璃杯被摔得四分五裂，清脆刺耳的聲音，刺破了秦默冰脆弱不堪的肉體和靈魂。
他隻想蜷起身子，抱住自己，蹲在角落裏保護自己空空如也的心。恍如當年，楚惜昭披上鸞鳳嫁衣，嫁給了別的男人。他以為，經過那件事，他的心，已經無堅不摧了！
偏是這樣一顆築起了城牆的心，被洛雪夢的一笑一蹙，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備。他缺乏安全感，所以他寧願選擇自己孤獨一人，可是，命運的安排偏讓他又遇見了洛雪夢。
他不可救藥的愛上了這個女人，可這個女人的心，為什麽他總是走不進去！
窗外的菊花受不了狂躁的秋風摧殘，終於低下了頭，謝了滿地的哀傷，帶著不能言明的誤會。
木婉雲望著秦默冰瞪著一雙紅透又浮腫的雙眼，忽然僵硬住了身子。
即便當年自己的孩子夭折早逝，秦默冰的表情也絕非今日這般痛苦！
“你讓本王找到害死本王孩子的凶手？你怎麽知道這個凶手，不是這個不想要孩子的母親！”秦默冰怒火中燒地揮手指向洛雪夢，目光如豺狼虎豹般瞪著木婉雲，那對深邃的眸子似乎都快要掉出來了。
姚詩嫻也出言勸道：“王爺，此事還是要給雪夢一個交代……”
“如果，殺害本王孩子的凶手，就是孩子的母親，你讓本王如何承受！又如何給本王一個交代？”秦默冰雷霆之怒的咆哮聲，震得一旁的白玉瓷器猛然碎裂開來，濺得一地的碎片。
“王爺，這種賤人，就應該休了！驅逐出王府，買到青樓去！”淩弱水煽風點火地笑道。
木婉雲猛地轉身，瞪著眼，咬著牙，“啪”的一響，便狠狠地甩了淩弱水一耳光，聲音幹脆嘹亮地出人意料。
“全天下的人，還有誰比你更賤！”
“你……你……”淩弱水捂著臉直奔向秦默冰的懷抱，哭天喊地地說道，“王爺，你要替我做主啊！木婉雲先是汙蔑我害人子嗣，如今又當眾打我！王爺，你讓我的麵子往哪裏放啊！”
靜青也趕忙下跪，幫腔作勢道：“王爺！弱水姐姐跟了你那麽多年，洛雪夢隻不過進府才數月。王爺，難道你還不了解若水姐姐對你的心思嗎？她怎麽敢，又怎麽會做出這樣讓王爺心碎的事情來？”
秦默冰氣恨難消、勃然火起，怒容滿麵地看著眼前這群人更覺得是烏煙瘴氣！
他怒眉一皺，雙眼一瞪，二話不說就拽著淩弱水扔到在地，喊道：“你們還嫌本王心裏不夠亂的嗎？木菀雲，閉門思過一年！”
木菀雲不卑不亢，也毫不後悔。
姚詩嫻帶頭，眾人紛紛雙膝下跪，卓霖月也半蹲在矮榻之上，高呼道：“請王爺息怒！”
洛雪夢置若罔聞，仿佛這一切的吵鬧都和自己無關。她依舊把臉埋進懷中的被裏，泣不成聲、肚裏淚下。
房間頓時安靜地隻能聽見洛雪夢的哭聲，秦默冰回首最後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洛雪夢，心中一疼，說道：“本王想聽你再說一遍！孩子，你打一開始就不想要？”
洛雪夢嘴角裂開了一抹苦笑，緩緩說道：“至少，我並不能肯定，自己一定要這個孩子！秦默冰……你告訴我，我們的孩子出生後，會不會幸福？”
“為何不會？”秦默冰皺了皺眉頭，十分不解洛雪夢為什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洛雪夢淚流滿麵地望著秦默冰，水汪汪的琥珀色眸子裏閃著某種希冀，哽咽著問道：“你會永遠隻愛我一個人嗎？”
“這個答案，和我們的孩子幸不幸福，有什麽關係？”秦默冰逼近洛雪夢，不解地低吼道，“隻要他能健康長大，便是本王的長子，王府裏所有的一切，包括名譽和地位，都是他的！難道，這樣他還不幸福嗎？”
洛雪夢噙著淚水低聲嘲笑了兩聲，支起身子半坐了起來，冷冷地盯著秦默冰，道：“那你現在幸福嗎？”
秦默冰一瞬呆滯住了。
“有了你所說的這些虛無的東西，他就一定會幸福了嗎？”洛雪夢雙手不住地拽進了被角，淡漠地說道，“如果我們的孩子注定無法得到幸福，那我絕不後悔不要他！”
“洛雪夢！”秦默冰一字一頓地低吼著，怒不可遏的把雙手緊握成拳，雙肩不住地上下顫抖，轉身抬步，秦默冰怒氣衝衝地一拳砸在了屏風上，屏風立馬怦然倒地，震起了幾許薄透的塵埃。一旁的小妾並丫鬟，趕緊頷首側身躲了一躲。
“你說的幸福，本王不懂是什麽！本王也不想懂！宿風！”
“屬下在。”
“連夜，把這個女人送到醉生夢死樓裏！”秦默冰發指眥裂地咆哮道，“本王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宿風抱拳欠身而立，猶豫著回頭看了眼躺在床上虛弱的洛雪夢，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木婉雲跪走在地上，雙膝帶動身子，快速地擋在了秦默冰麵前，哽咽道：“妹妹身子虛弱，如果此時不好生調養身子，隻怕將來會落下病根，再論懷孕之機，就……”
“她不想要本王的孩子，本王何必在乎她的身子？”
秦默冰譏諷著快步而去。
他隻怕，再慢一步，他又會心軟，又會再一次輸給那個女人。
洛雪夢望著秦默冰消失的背影，突然喊道：“秦默冰，就算在青樓，我洛雪夢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秦默冰步子遲緩了一下，嘴角聳拉著加快了離開的速度。
洛雪夢呆坐在床上，眼角上掛著的淚水顫顫巍巍，搖曳不定。
“二姐姐，隻要你求求王爺，王爺一定會收回成命的！”卓霖月趕緊說道。
洛雪夢充耳不聞，麵無血色地看著采薇和秦兒，突然說道：“你們，幫我把行囊收拾好，越快越好。”
“姑娘……”采薇和秦兒麵麵相覷，誰也沒有動手。
洛雪夢猛地拽起枕頭，狠狠地扔到了床腳下，一麵不住地咳嗽著，一麵低吼道：“是不是我掉了孩子，連你們也不聽我的話了？”
“奴婢不敢！”
采薇和秦兒唯恐洛雪夢動氣傷身，隻得趕快動手收拾了起來。
卓霖月還想勸說，木菀雲卻拉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
姚詩嫻轉身對宿風說道：“你先去醉生夢死樓通知公孫樓主，讓她提前準備好，你再回來接雪夢過去。”
宿風心裏明白，王妃是想給洛雪夢最後留下送別的時間，但是王爺的命令……
“你擔心什麽，我知道。王爺隻說今夜送她走，但凡是今夜就對了。若是王爺怪罪下來，還有我，不用你擔心。”姚詩嫻端莊地說著。
宿風憐及洛雪夢，便應聲而去。
宿風走後，姚詩嫻便遣散了眾人。淩弱水臨走前，依舊不忘挖苦洛雪夢幾句，道：“姓洛的丫頭，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你居然敢威脅我？到時候，我們看看，究竟是誰活得生龍活虎！”
“淩弱水，你害我失去了孩子，害我的姐姐失去了孩子，你造的孽還不夠多嗎？”洛雪夢頂著浮腫的雙眼，眼睛裏全都是如蜘蛛網一般的血絲，慘淡如白紙的嘴唇一開一合，鐵錚錚地說道，“你這樣的女人，注定一輩子不會有孩子！”
“你！”淩弱水抬手就要給洛雪夢一巴掌，卻被眼疾手快的木菀雲攔下了。
姚詩嫻適時地嗬斥了幾聲，淩弱水便奸計得逞地離去了。
“二妹妹，你心裏究竟在盤算什麽？為何不讓王爺懲治了她？”木菀雲問道。
洛雪夢卻深呼吸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道：“待在王府裏，和無數個女人伺候一個男人，難道你們心裏就幸福嗎？待在這方四角的天下，你們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嗎？”
姚詩嫻抬眸看向洛雪夢，心中一顫，倏爾也明白了過來。
木菀雲眼眸一閃，她原本就是隨風而起的蒲公英，一朝隨風在王府裏紮了根，便無比地懷念外麵自由的味道。可她卻因為心中的牽絆，整顆心都被牢牢禁錮在了一方天地間。
“你說的話，我都懂！可是你想清楚了嗎？出去之後，隻怕再沒有機會回來了！而且，你的心裏，真的對王爺，沒有絲毫的牽掛嗎？”木菀雲說著不禁也噙著淚，握住了洛雪夢的手。
洛雪夢搖了搖頭，伸手牽住了早已是淚流滿麵的卓霖月，三人頭靠著頭，相互擁抱在了一起。
“我們永遠都會是好姐妹！永遠都是……”卓霖月泣不成聲地哽咽道。
姚詩嫻靜默地站立在一側，用手絹輕輕擦了擦眼角的淚，便轉身囑咐著采薇盡量多收拾些東西，又遣秦兒去找陳大夫開些幫助洛雪夢複原身子的藥方。不過片刻，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宿風便也備好了馬車，恭候在一旁。
洛雪夢渾身酸軟無力，根本下不了床，是由宿風抱著上了馬車。
她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即便這般，她還是冷得瑟瑟發抖。滑胎之後，她也覺得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從前了。渾身酸軟無力，時不時還冒冷汗，心口還會一陣一陣扯的難受。隻是從此後，這一切的傷痛她都必須一個人扛下來，因為，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一個人的路，即便是跪著，她也會一個人走到底！
馬車趁著黑夜，很快就看不見了。
姚詩嫻立在門口暗暗泣淚，木菀雲和卓霖月早已是哭得像淚人兒一樣。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王府路口的轉角處，站著一個黑衣飄飄的男子，兩道長長的淚痕滑過了秦默冰那張萬年冰冷的臉……
一時半刻，馬車就停在了醉生夢死樓的後院門口。
洛雪夢之前便是見過醉生夢死樓的樓主的，此刻，二人對麵而坐，屋內不再見外人。
公孫柔柔穿著領口開得極低的大紅色繡黃芙蓉花薄衫，下身一襲碧草色繡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大紅大綠的顏色，刺得洛雪夢胸口悶得慌。
“喲，沒想到啊！原來你就是秦默冰身旁最得寵的女人！”公孫柔柔翹著蘭花指，不住搖晃著笑道，“頭一次見麵，不是活波的很嗎？怎麽今夜，倒是像閹了的海帶？”
洛雪夢端正而坐，不苟言笑地說道：“在醉生夢死樓裏，我需要做什麽？”
公孫柔柔打量了洛雪夢一番，倏爾點起了水煙袋，吐納著煙氣道：“你知道，為何我們叫醉生夢死樓嗎？”
洛雪夢沉默不答。
公孫柔柔倒也不介意，仿佛早就知道洛雪夢不會明白似的，鄙視了洛雪夢一眼，道：“因為，人的一生，不如意之事，不遂心之事，太多太多，過分的去計較和較勁，到頭來苦的還是自己。倒不如一壺酒，一場好夢，再不醒來！雪花紛飛夢一場，洛雪夢，你懂了嗎？”
雪花紛飛夢一場，她在這裏的生活原本就是一段錯誤的夢。
洛雪夢緩緩抬起了眸子，望著搖曳的燭火悄無聲息地落下了晶瑩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