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局長上門
三和重機的人離開之後,羅鵬程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但並沒有提及資料冊上的文字。
可能價值上億的國有資產,差一點就讓他們賤賣了。而最關鍵的是,這件事一旦發生就在明麵上,沒有任何遮擋隱藏的可能。
如果真的走到那麽一步,在座所有人都要背上一個政治汙點。而其中的幾個人,也有可能被推出來承擔大部分責任。
官員和工程師們一個接一個的深刻檢討之後,會議室裏又陷入了沉默之中。煙一根接一根的抽,誰都不說話。
每個人的背後都濕了一片。當憤怒的情緒消散之後,後怕和羞愧自然湧上心頭。
沉默而壓抑氣氛持續了兩根煙的時間。羅鵬程把煙頭很狠狠的戳進煙灰中。
“通知日方,鑒於合同之中有大量存在欺詐嫌疑的部分。之前所有商定的條款全部作廢。方案需要重新計算設計,以符合我方的要求,否則.……我們就放棄這次引進。”
對於這個提議沒有人提反對意見。每個人都有私心不假,但在這種大是大非麵前,能夠堅持原則的還是大多數。
會議開到這裏也沒有再繼續的必要。離開會議室,田家為一邊走一邊恭維道:
“羅處長真是寶刀不老啊,那麽多工程師專家都沒有想到。羅局長是什麽時候知道這個問題的,怎麽上午的時候沒聽你提起來?”
“我也是湊巧吧。”羅鵬程像是不經意地問道:“對了,我們中午出去吃飯的時候,你們還有誰留在會議室裏嗎?”
“留在會議室裏?”田家為一愣,仔細的想了想,然後搖頭說道:“沒有啊,吃飯的時候人是齊的。局長是丟了什麽東西嗎?”
“沒有沒有。”羅鵬程趕緊說道,“就是我放在桌上的資料挪了個位置,其實也不重要。”
田家為說道:“哦,可能是後勤的人在清理煙灰缸的時候動了吧。”
雖然嘴上說的輕鬆,但本著領導無小事的精神,田家為轉頭對著會議室門裏喊道:“小胡,小邢你們倆過來一下。”
兩人一路小跑著過來,胡楊臉上全是汗,還有點氣喘籲籲的樣子。他真不是裝的,這副小身板是真的虛弱。
田家為介紹道:“這是胡楊,這是邢鵬。都是後勤處的臨時工。都是咱們廳裏的子弟。他們的父親您都認識。”
羅鵬程說道:“這肯定是邢大誌的孩子,長得也像。那這孩子是?”
田家為說道:“是胡誌邦,79年去寧夏出了車禍,孩子是接他父親的班。”
羅鵬程歎了口氣:“老胡真是可惜了。”
介紹完了之後,田家為就問道:“中午的時候,會議室裏的衛生是誰收拾的,有沒有動羅局長桌子上的資料。”
胡楊主動承認道:“是我,我看本子上落了煙灰就拿起來擦了一下。”
田家為追問:“就隻是擦,沒有打開看。”
胡楊略顯驚慌的搖頭:“沒有翻看,絕對沒有。那個邢鵬可以作證。”
邢鵬趕緊點頭說道:“我作證,真的沒有看。”
羅鵬程擺了擺手:“別嚇到小同誌,那資料上都是我隨手寫的東西,沒有什麽機密的東西。”
羅鵬程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便問問。”
羅鵬程的目光與胡楊的目光發生了一個短暫的接觸。
胡楊說道:“兩位領導,如果沒什麽事,我們倆還要回去工作。”
田家為點頭:“回去忙吧。”
兩人跑開之後,田家為說道:“這兩個孩子是咱們廳裏子弟裏最不出息的。那個邢鵬煙癮是出了名的大,一天兩包煙打底。那個胡楊的文化成績糟的一塌糊塗。又是因為犯了紀律提前複原的。要不然怎麽能混個坐辦公室的工作。”
羅鵬程問道:“文化課能差到什麽程度?”
田家為說道:“寫個假條的字都湊不齊。”
羅鵬程說道:“胡誌邦的家在哪?安排一個同誌帶我去看看。胡誌邦也我多年的朋友和戰友。這才幾年沒有裏聯係,人就這麽沒了。我無論如何也得去憑吊一下的”
領導的事兒再小也是大事,領導的要求再不合理也是合理的。晚飯後,羅鵬程來到了冶金廳的家屬樓。
3號樓401,是一個經典的筒房。使用麵積29平米。一室一廳一衛。在那個年代,一個人享受這麽大的房子可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羅鵬程把司機和帶路的同誌都留在了樓下,獨自上樓敲響了房門。
幾秒後屋門打開,羅鵬程沒有在胡楊的臉上看到驚訝表情。他平淡的打開門,笑著打了招呼:“您來了,裏麵請。”
羅鵬程這時真的確認自己沒有找錯人。這個平靜的表情說明,這個孩子對自己的來訪一點都不意外。
胡楊當然不意外,因為這就是他想要達到的目的。“醒來”已經幾個月了,他從沒有試圖改變胡楊在別人眼中的形象。
一半是因為經年累月養成了職業習慣,習慣性的隱藏自己。而另外一半,則是因為他一直沒有想好要怎樣麵對這次新生,要如何活著,為什麽活著。
胡楊想了很多,直到他接觸了這次引進設備的事件。國家的現狀觸動到了他心中的某個點。既然在這個時代醒來,那就決不能碌碌無為,更不能小富即安。
客廳很小也沒有沙發,胡楊把羅鵬程讓到了餐桌前,然後倒了兩杯水。
胡楊說道:“不好意思羅局長,家裏隻有涼開水。”
羅鵬程笑著說道:“沒關係,正好有些渴了。”
胡楊坐到了羅鵬程對麵,就那麽安靜的坐著,似乎並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意思。
按照官場的規則,這其實是一種沒分寸的表現。下屬有義務保證不冷場,隻有上司才有權利選擇是否冷場。
但在羅鵬程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不滿,反而饒有興致的觀察著對麵的消瘦的青年。
胡楊的長相還是不錯的,他父親胡誌邦年輕的時候,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一名。胡楊的個頭也有一米八,在那個年代可算是高個了,可也就因為個子高,更顯的弱不禁風。
但就是這麽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飛的人,今天卻給了羅鵬程巨大的驚喜。當然,更多的是驚嚇,喜的部分很少。
屋子很幹淨,所有東西都擺放的非常整齊。在那個還沒有人知道強迫症的年代,這種風格會被歸類到幹淨利索,是一個非常正麵的評價。
羅鵬程拿起杯子看了一眼,擦得非常幹淨。他喝了一口水,說道:“今天,要謝謝你。”
胡楊笑著反問:“您為什麽要謝我。 ”
羅鵬程拿出了一張紙,放到了桌子上。邊緣參差不齊,很明顯是從什麽冊子上撕下來的。自然就是胡楊給他留言的那張。
羅鵬程說道:“這聲謝謝不僅代表我個人,也代表了黨和國家。”
胡楊收起微笑,坐直了身體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一看胡楊承認了,羅鵬程就迫不及待的問出了心裏最大的疑惑:“那麽多工程師和專家都沒有發現問題,你是怎麽知道本鋼鞍鋼礦渣裏有鉭铌的?”
胡楊平淡的說道:“當兵的時候,部隊旁邊有一個老頭。他跟我說過周總理在七十年代初,就曾經拒絕過日本人購買包鋼的廢爐渣。後來日本人提出用優質鋼換取煉鋼後的礦渣,周總理指示:白撿的便宜不要。礦渣不賣,堆存,留給後人。這老頭就一直懷疑包鋼的礦渣裏富含二氧化鈦。可惜一直沒有證明。”
羅鵬程是搞冶金的,當然知道二氧化鈦是什麽,更知道它的價值。他立刻追問道:“那這次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就連我們冶金局裏都沒有相關資料。”
胡楊說道:“其實我是猜的。老頭還說過,湖南和廣東的鐵礦石是中可能半生鉭铌礦。咱們省的鐵礦石大多來自這兩個省。所以我猜本鋼和鞍鋼的礦渣裏很可能會有鉭铌。”
羅鵬程盯著胡楊嚴肅的問道:“隻是靠猜,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胡楊說道:“其實也不完全是猜,我看到了那份給淳一郎的傳真。上麵寫著礦渣富含鉭铌。”
羅鵬程臉色略有鬆動:“你小子眼神還不錯。哎……不對你,你懂日文?”
胡楊點頭:“和老頭學過一些。入門之後,我又自學了一些。”
羅鵬程問:“除了日語之外還學什麽了?”
胡楊說道:“英語和德語也學了一些。”
羅鵬程追問道:“這位老人叫什麽名字?”
胡楊說道:“喬盛梁。”
羅鵬程嘴裏反複念叨這個名字,這麽一個懂三門外語還了解冶金的人,肯定不會是無名之輩啊。可他卻始終無法找出任何相關的記憶。
他當然不可能想起這人是誰,這根本就是一個假名字。那個年代被打成右派的人,多數都不會用真名。
其實還真有這麽一個老人,學問也很深。但主要造詣是在文史研究上。不過現在已經過世了。
這都是胡楊早先就已經做好的腹稿。假話就是要九分真一分假才最能騙到人。這方麵,他是專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