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黑夜的獻詩
是夜,
梅香園,鳳池隱園,
王大奶奶才沐了浴,穿了便服出來,嬤嬤替她絞發,絞到半幹,就用粵中產的一種淡黃色香膠,三匙浸熱水半甌化開,然後勻淨的塗抹在發上,再用抿子掠鬢,掠過之後,頭發香逸順滑,發梢鬢間都會留下淡淡的芳香。
王大奶奶坐在鏡台前,鏡子裏映出一張微微坨紅的臉龐,屋裏的熱氣足,加之沐浴後血液循環好,使得平日裏清清淡淡的她,此時看起來也儼然自帶三分媚。
“奶奶氣色真好,”嬤嬤說道。
王大奶奶笑笑,手裏把玩著一把梳帚,神情有些漫不經心,道“心平氣和自然氣色不差。”
嬤嬤手上一頓,但很快又恢複如常,隻在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奶奶出身高門,從小就心氣高,絕不是一味隱忍的性子,如今卻凡事不論對錯,先忍下三分。這些年奶奶到底經曆過什麽,變得事事都要心平氣和?
爺跟奶奶雖是家族聯姻,但二人自小認識,也算是青梅竹馬,要說感情肯定是有的,可自打薛姨娘進門以後,爺跟奶奶之間就越來越平淡,越來越客氣,如今竟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麽差錯?
嬤嬤心裏替奶奶著急,可是光自己著急有什麽用?誰敢去說爺?誰又敢挑戰爺的權威?
嬤嬤心裏長歎一聲,不想被奶奶看出端倪,遂轉了話題,“奶奶,今兒賞花宴上邀請的閨秀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不過同咱們采箐姑娘比,還是比不上。以老奴看,采箐姑娘無論德才貌皆是天下無雙,世上難尋!恐怕當年的文氏姐妹都難及她!”
“嗬嗬~,你倒把她說成了像仙女下凡一樣。”說起謝采箐王大奶奶果然有了些興致,又道“采箐性子淡,不喜熱絡,這會讓人覺得她孤傲,其實采箐隻是性格使然,並不是真的孤傲。這點同她說過無數次了,她自己也清楚。畢竟將來是要到夫家去的,總是冷冷淡淡的又怎麽處的好各種親情關係?”
嬤嬤啞然失笑,明明是一點就通,一看就透的問題,怎麽到自己身上反而不明白了呢?果然都是謝家出來的姑娘,連性子都差不多!
夜漸深,
屋外有人回稟,
稍傾,便有一丫鬟撩簾進來,手裏還拿著一支剔紅錫胎的香盒。丫鬟走上前朝大奶奶斂衽一拜,道“問奶奶安,爺讓奴婢拿了香來。”
王大奶奶瞟一眼丫鬟手裏的香盒,便一揮手,一旁的嬤嬤會意,問丫鬟道“是什麽香?拿來我看。”
丫鬟把香盒遞給嬤嬤,答道“這是返魂梅。”
嬤嬤打開香盒瞧了瞧,對奶奶道“爺那裏的都是好東西,奶奶今兒就燃這香吧?”
王大奶奶點點頭,丫鬟得了指示,便徑直走到屋角放置的香幾前。那黃花梨香幾有半人高,幾上放著爐瓶三事中的兩隻,一隻香瓶裏插著香匙和香筷,還有一隻古樸的宣德銅熏爐,銅爐包漿渾厚,泛著暗暗幽光,可見平時是仔細保養著的。
丫鬟準備燃香,先用香鏟將爐裏的香灰鏟勻,中間挖一炭孔,將燒紅的炭球埋入炭孔,再鏟平香灰。而後又從香盒裏挖出一小塊和香,襯以雲母片,放置於爐上,待煙氣散盡,一縷幽香便嫋嫋的飄散出來。
燃完香,丫鬟收拾好香具,又道“奶奶,奴婢剛才聽敏兒說,爺似乎今兒要來奶奶這。”
嬤嬤眼睛一亮,道“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見丫鬟退下,嬤嬤扭頭瞧著大奶奶,道“奶奶可是要準備準備?”
王大奶奶神情淺淡,道“就算來也定是從冷廬小築過來,沒什麽好準備的。”
嬤嬤無奈,又道“那奴婢去備些醒酒湯吧。”
“既然備醒酒湯,那就再備些玫瑰露,”王大奶奶說道。
“是薛姨娘拿來的玫瑰露?”
是夜,
梅香園,冷廬小築,
王愷忮今天在席上吃了些酒,菜沒吃幾口,這會倒覺著有些餓了。薛婉親自下廚,用堿水和麵,然後擀成薄如韭葉的麵條,水開下鍋汆,煮熟後撈出,再澆上事先做好的酸辣鮮香的肉臊子,滿滿一碗臊子麵香氣四溢,特別勾人食欲。
王愷忮確實餓了,麵一端來二話不說就開吃,呼嚕一陣,不過盞茶功夫,這碗就見了底。這手擀麵特別筋道,再加上提味的酸辣臊子,正是王愷忮最愛的口味。
丫鬟見主子放了碗筷,便上來三兩下將案幾收拾幹淨,然後退了出去。此時薛婉正好烹了茶,端了一盞遞給王愷忮。
王愷忮伸手接過,揭開茶蓋輕輕刮去浮沫,然後抿一口,茶水含香,頓覺齒頰生香,不禁脫口讚道“好茶!”
再抿一口,以便細細品味,這茶香與茶水已高度融合,待茶水下喉,茶香則從喉嚨深處慢慢回出。王愷忮十分滿意,道“不知婉兒這裏還有這等好茶,為夫竟從未品嚐過。”
薛婉溫柔一笑,道“這茶到不甚出奇,山上的野茶而已,隻是妾獨喜這茶味醇厚,天然無雕琢。還虧得是山頂的泉水來煎,又是用鬆花做柴,否則沒有這般醇厚的茶味,這三而合一,自然好了。”
王愷忮微微一笑,道“虧得是婉兒中意這野茶,否則定是藏在深山無人知,就是再好也無人知曉。”
薛婉的笑靨染上輕薄紅暈,道“哪得爺這般誇讚?即便沒有妾,也自會有懂它之人。”
王愷忮笑而不語,
小築內每晚燃蘭膏達旦,蘭膏無需多點,隻需勤剪燈芯便明亮如初。正所謂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何況是這樣的好顏色。王愷忮看著燈下的薛婉,也不禁有些動情,伸手撫上她的麵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細嫩的臉頰,指尖傳來溫軟細膩的觸感,引得心頭陣陣悸動。
燈芯爆出燈花,在安靜的房裏顯得格外清脆,這一刻的美好,連天上的月亮都不忍隱去光輝,而等候在外的劉嬤嬤卻不得不打斷這一刻的和諧寧靜。
半晌,才聽到王愷忮吩咐道“進來。”
夜裏起了風,
風抽打著樹枝發出怪異的嗚咽聲,王愷忮身上穿得並不厚實,臨出院子時,薛婉抓了一件繡有金色蟒紋的鶴氅急急忙忙從屋裏趕出來,一路小跑到他身邊,又將鶴氅替他披上。
“爺,多披一件再走,夜裏寒涼,別凍壞了身子。”
王愷忮輕笑一聲,道“爺不冷,倒是婉兒就這樣跑出來……下人都不攔著?”眼睛朝薛婉身後瞟去,見丫鬟嬤嬤才從屋裏出來,眼神忽的一厲,周身空氣瞬間冷凝。
身邊的長隨一動都不敢動,王愷忮渾身散發的威壓甚重,此時的他哪還有剛才溫和有禮的模樣?跑在前麵的丫鬟一見嚇得“撲通”一聲,撲跌在地,也不顧膝蓋疼痛,又連滾帶爬的來到二人麵前跪下。
薛婉急道“爺,是妾怕您走遠了才急急忙忙的跑出來,可怪不得她們!”
劉嬤嬤喘著粗氣一路小跑,終於跟了上來,手裏還拿著一件蓮青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麵的貂鼠皮鬥篷。見著爺的模樣也下意識的一哆嗦,竟忘了要將鬥篷披到薛婉身上。
王愷忮拿過嬤嬤手裏的鬥篷,輕輕抖開披在薛婉肩上,攏了攏,見裹嚴實了,又從長隨手裏接過燈籠遞給她,道“回去吧,夜深了。”
他握住薛婉冰涼的手,又道“瞧你這手多冷!回去吧,爺明兒一早再過來。”說罷拉著她順勢往回一帶,不再說一個字,轉身就大步跨出了院門。
薛婉看著王愷忮漸漸隱沒在黑夜裏,良久……丫鬟見爺走遠了,這才大鬆了一口氣,自己站起來揉揉痛得麻木的膝蓋,心裏多少帶了些埋怨。但薛婉得爺的寵,又不敢太造次,隻得把氣憋在心裏。
劉嬤嬤是真心待薛婉,見她獨自一人站在那,周身被落寞籠罩,心中一陣堵。
“姨娘,無論什麽事,盡心盡力固然好,但也得有個度;如果覺得不夠好,想想也不妨作罷,怎能一切都不管不顧?量力而為……”
薛婉不等她說完便打斷,“劉嬤嬤……回去吧,春蘭可能傷了,讓燕子過來換她。”
嬤嬤心中的情緒無法宣泄,但薛婉已轉身離去,再有千言萬語也隻能梗在嘴邊。嬤嬤歎一聲再搖搖頭,也轉身回了屋子。
蘭膏已不複之前的明亮,變得晦明不定,薛婉立在書案前,手裏提著筆,書案上還鋪著一幅尚未完成的《鴻雁圖》。身上還披著鬥篷,是進屋時忘了拿下,屋裏並不怎麽暖和,但一件鬥篷也可以抵禦夜裏的寒氣。
燕子在一旁磨墨,她常幹這事,所以知道薛婉的習慣,冬天怕墨幹的太快,特意用了澄泥硯,這樣墨的濃淡則更容易調和,而且觸之也不太冷。
墨磨好了,但薛婉依然提筆立在書案前,看著那幅《鴻雁圖》,仿佛是在思量該如何繼續。此時腦海裏不由得浮起那日所讀的“所嗟人異雁,不作一字歸”之句,眼中再次淚意洶湧……
她本才情迅疾,此刻便不再耽擱,提筆蘸墨,待筆酣墨飽,遂在那未完成的《鴻雁圖》上,和成八絕
珊瑚枕薄透嫣紅,桂冷霜清夜色空;自是愁人多不寐,不關天末有哀鴻;
半床明月殘書伴,一室昏燈霧闔緘;最是夜清淒絕處,薄寒吹動茜紅衫。
半幅鴻雁,滿篇哀絕,連大剌剌的燕子都皺了眉頭,心想這主子怎的又傷心難過了?
薛婉垂下雙眸,少時,又將此畫折了遞給燕子,道“將它燒了。”
燕子瞪大眼睛,愣愣的瞧著薛婉,
“啊!燒~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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