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景山之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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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者,上不飛於天漢,下不見於滄田,而蟠居屈於深井之中,乃是幽困之兆。“囚龍井”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同樣屬於禁錮類的法陣,“囚龍井”與其他的陣法又有所不同——像“樊籠陣法”或是“拴天印”,隻須一人主導,陣法便可成形;而且無論陣法形式在主陣者的操縱下有怎樣的變化,整個陣法上上下下就隻有一處陣眼,隻須陣眼一破,陣法的形勢便也會隨之瓦解。
“囚龍井”的不同之處在於這個陣法的成形需要九個人共同合力才能成形,除此之外還需要一個主導者來指揮陣法的變化。這樣一來,使得陣法形勢的威力相較於一般的禁錮類陣法要大出許多;而且由九個人合力鑄成的陣法,陣眼的數量和變量也發生了轉變,想要靠傳統的那種打破陣眼的方法來瓦解陣勢,便變得困難了許多。
“當真棘手!”這是淩影看到這個陣法後的第一想法。
淩影在仙首之位上坐了那麽多年,除了自身的修為以外,見識也增長了許多,隻是簡單地掃視了一圈,便已認出了眼下淩虛閣所擺出的陣勢。而且淩虛閣的陣法明顯經過了徐行舟的改進——主導者徐行舟站在陣心,九個人在外形成陣勢;但淩虛閣此行來的人並不止九個,還有其他兩組弟子在陣法外待命。
這樣一來,淩虛閣這個陣法的容錯率便大大地提高了——且不說“囚龍井”的陣眼本身就數量極多且詭譎莫測,難以破解;即便淩影有把握找準陣眼所在並一擊即中,隻要有一處陣眼崩潰,就會有另外一組人立刻補上空缺,並且迅速變化陣法形勢,隱去原有的陣眼。這比車輪戰更能夠消耗一個人的耐力,如果淩影不能保證迅速破陣的話,那結果就隻能是被“囚龍井”消耗殆盡。
淩影攥緊了手中的玉簫飛雪,手心中少有地滲出了些許汗水。他知道想要迅速破解“囚龍井”是幾乎不可能的,雖然主陣的幾個淩虛閣弟子修為都不如自己,但是看他們身法沉穩,站位嫻熟,顯然也不是什麽泛泛之輩;再者,“囚龍井”這種陣法從來都不求殺傷,單論消耗,憑自己一人的體力絕對拚不過對麵一群人。
最主要的,還是主導陣法的徐行舟……
淩影忽然長嘯一聲,騰身而起,手中的玉簫化作一團瑩白色的光芒,揮舞間宛若一道清暉的月光從空中落下,輕飄飄地閃開了兩邊弟子的阻擊,一招“舉杯邀明月”,朝徐行舟當頭擊落。飛雪壓下的風聲驟然間沉重起來,紫陽真氣猛地爆發。
玉簫與竹簫相比更為堅硬,又比鐵簫輕盈,使起來趁手得多,淩影手中的“飛雪”更不是什麽尋常之物,乃是引昆侖清氣而製成的靈寶,在紫陽真氣的加成下,等閑之輩哪裏能輕易受它一擊。
淩影心知“囚龍井”威力不俗,而徐行舟作為這個陣法的主導者,引導整個陣勢的變化,更是重中之重的人物。他一時之間沒有辦法找到“囚龍井”的所有陣眼,也沒有把握能夠一擊致敵,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製伏徐行舟,扼製陣法的變化;若是能夠進一步抓住他作為人質,那麽脫身也就沒什麽問題了。
淩影當年在仙愁淵淩雲渡上大戰玄門百家贏得仙首之位的事情,在仙門中可謂是人人皆知。他在千年之前尚且能夠以一人之力連敗數十位好手,千年後的修為更是不可估量。眼下這招“舉杯邀明月”,蓄滿了至剛至強的紫陽真氣,舉手投足間看似輕飄飄的渾不著力,但真正落下時必是石破天驚的一擊。這要換做是旁人,十有得避其鋒芒;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也就隻有像葉無心那樣的人才敢正麵接下他的招數。
淩影到底是沒有下殺手,但是在這招的運力上也沒有絲毫怠慢。他心裏頭估摸著徐行舟麵對自己這招時勢必也要躲讓,而他已經在腦海中想出了好幾個後招,若是對方閃躲或是退讓,他就可以抓住對方的破綻,乘勢直上;徐行舟隻消在先手時落了下風,後麵也就沒什麽機會能夠翻盤了。
殊不料一招當頭,徐行舟卻絲毫沒有躲閃的跡象。淩影出手不慢,轉瞬之間玉簫“飛雪”已經落到了他的腦門前。刹那間,隻見徐行舟右腳微動,不著痕跡地向後挪開了半步,同時手中折扇一攏折成短棍,堪堪一架,格住了飛雪的下壓之勢。
隻聽得“砰”的一聲,徐行舟腳下的石板路麵發出一聲裂響,一道道裂紋在他的腳底出現,向四周蔓延開來。
淩影千算萬算,沒想到徐行舟還真的敢接他這一招。剛開始他還以為對方隻是虛晃一槍,實際上還留有後手,等到玉簫架上了折扇,兩人身上鼓蕩的真氣在半空中一撞,他才明白對方是真的在和自己硬碰硬的過招。這樣一來,局麵一下子變得簡單了起來,他方才在腦海中所想的那些後招,便一個也用不上了。
徐行舟的修為雖然已經有了九重天的高度,但是與淩影相比依舊是差出了一段距離,要拚內力的話,他絕對不是淩影的對手。因此照理來說,麵對後者的當頭一擊,他應該是要閃躲才對,似眼下這般正麵迎上,幾乎與自殺無異。
但是他偏偏就這麽做了,而且成功接了下來!
玉簫與折扇相碰的那一刻,淩影隻覺得一股力道從對方的兵刃上傳來,雖然不如自己的紫陽真氣一般剛強霸道,相對而言還要柔和得多,但是初始之時若有若無的,綿綿長長,就像一團軟綿綿的雲朵;然而後期蓄勁後極具韌性,有如漫天雲海,鋪天蓋地而來,勢不可擋,竟逐漸與天下至陽的紫陽真氣呈分庭抗禮之勢。
淩影隻覺得一顆心仿佛漏跳了一拍,生怕對方也留有什麽後手,急忙收招回撤,腳下運勁,身形向後蕩開。
怎知那股綿長的勁道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竟然順著他後撤時的力道蔓延上來,好像非要在他胸膛處撞上一下才肯罷休一般。淩影不由得心中慍怒“本座想放你一馬,你反倒來糾纏本座!”他力隨念轉,右掌向外掠走拂出,掌力所及,震散了對方的那股力道;待到收勢之時,隻覺得掌緣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麻木感,不由得臉色一沉。
“雲脈?!”淩影黑著臉吐出兩個字。
徐行舟攏起折扇雙手一拱“仙首承讓。”
“難怪你這麽有恃無恐的樣子,原來還留了這麽一手。”淩影冷冷地說道,“這倒是本座失算了——沒想到太陰仙盟分崩離析這麽多年了,居然還有人能夠掌握‘雲脈’的用法。”
徐行舟說道“本派開山祖師本就是太陰仙盟的外支子弟,當年盟內變亂時才分離在外,創立了現在的淩虛閣。當年關於‘雲脈’的功法幾經輾轉,如今隻剩下了幾幅殘卷,鄙人也不過是略懂一二,在仙首麵前賣弄,倒是教行家恥笑了。”
淩影看著麵前皮笑肉不笑的徐行舟,冷笑了幾聲,森然道“閣主過謙了,你這水準若還隻是叫作略懂一二的話,那本座看來也沒必要在這仙首之位上多待了,趁早退位讓賢吧!”
“在下不敢。”徐行舟不動聲色,隻是平平淡淡地回應著。
淩影和徐行舟口中的“雲脈”,並不是某種修煉而成的真氣,而是當年太陰仙盟盟主“輝月仙子”陰如曇所創造的一種內功心法。“雲脈”的運行同樣不是一個人完成的,而是幾個人將各自的內力相互連通,隨時能夠流轉匯聚在某個人的身上,爆發出來時便如同漫天雲霞一般,鋪天蓋地,柔中帶剛,將對手的內力吞沒消融。
從這個方麵來看的話,與其說“雲脈”是一種獨特的內功心法,倒不如說它是某種極其具有聯動性的陣法。
徐行舟身為淩虛閣閣主,並非那種沒有腦子的莽夫。他心知“囚龍井”隻能困住淩影一時,而自己作為這個陣法的主導者,必然是對方的首要攻擊目標,所以他在這裏下了一個“連環扣”——先擺出“囚龍井”的陣勢,在通過幾處陣眼的流轉運行“雲脈”,將陣法之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這樣一來,既能夠控製住淩影的行動,又能保證自己不會在短時間內被擊潰,可謂是“一石二鳥”。
淩影心知自己的處境變得越發的艱難了——徐行舟率部在這裏阻攔,卻又沒搞什麽大的動作,僅僅隻是將他圍困在這裏而已,顯然是在拖延時間;前邊的路上,估計萬仙大會的人早就有所布置,就等著葉無心他們入套。
今晚的景山就是一個殺氣騰騰的棋盤,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是棋子。而自己被“囚龍井”困在這個地方無法突圍,對麵又仗著“雲脈”護體有恃無恐。這盤棋下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半個死局了。
淩影的性格要比林逍沉穩,卻不似林逍那般心思活絡。遇到事情的時候,冷靜倒是挺冷靜的,但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想出什麽有效的策略,因此他雖然臉上不動聲色,心裏頭卻是在暗暗著急。
淩影心中在想什麽,徐行舟也不知道;此時在他心裏,別有另一些計較。萬仙大會埋伏在紫禁城的密探調查出林逍一行人此番的目的之後,仙門中人確實在景山上進行了一番部署,而他淩虛閣收到的任務,就是在山脊五亭處拖住淩影和葉無心,把林逍放到前邊去,交給山後的人來處理。
但眼下的情況卻和原先的計劃安排出現了一些出入,他在這裏擺下了“囚龍井”,倒是順順當當地將淩影給攔了下來,但卻把葉無心給放了過去;這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問題在於方才葉無心帶著過去的那個少年,好像並不是縹緲城的那位劍魔大人!
如此一來,山後的埋伏算是白設置了。以劍癡葉無心的劍道功力,隻怕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能重新殺回來。而自己這裏還困著另外一尊大佛,一旦劍癡殺了個回馬槍,和仙首一起內外夾攻,自己以及帶來的這些淩虛閣弟子,怕是要無一幸免了!
徐行舟越想越是心慌,原本能夠困住淩影他還是有點小開心的,現在看著淩影打過一招就直接在陣中央發呆的樣子,卻沒來由地害怕起來,越看越覺得他這是在拖延時間,等著葉無心回來一起殲滅他們……
念及此處,徐行舟拿著折扇的手不可遏製地輕輕顫了顫。下一刻,他攏起扇子,精鐵打鑄的扇骨折成了一根短棍,一招“笑言啞啞”,先手向淩影臉上的“迎香穴”上戳了過去。
淩影其實並沒有想那麽多,他之所以站在陣中央發呆,隻是因為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麽應對的策略,心中犯愁,隻不過臉上不見顏色,所以看起來像是在發呆一般。他不知道自己在徐行舟的心目中已經變成了一個拖延時間的“陰謀者”,他隻看到徐行舟臉上的神色變了幾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對方便已執起折扇出招打了過來。
這一來誤打誤撞的,正中淩影下懷,他方才之所以犯愁,是因為淩虛閣的人一直都采取的是守勢陣型,利用“囚龍井”和“雲脈”,將整個防線鑄得潑水不進,讓他攻又攻不得,退也退不了。眼下徐行舟作為陣法主導者,卻先行出手發起進攻,便等同於在防線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淩影巴不得淩虛閣的人都舍棄陣法一擁而上,眼見徐行舟一扇打來,急忙揮起玉簫迎敵,三招之間便抓住了對方招數中的一處破綻,跟著連招迭出,逼得徐行舟連退幾步。
徐行舟在內力上能通過“雲脈”與淩影的紫陽神宗相抗,但是在招數上卻遠遠不及。他被淩影連續逼退幾招,也逐漸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大概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急忙運起“雲脈”,陰柔的真氣好似綿綿雲海一般湧動而來,硬生生地讓淩影反退了一步。
淩影隻覺得徐行舟推來的真氣便如同綿裏藏針一般,綿綿不絕的真氣中,似乎還暗藏著幾根尖利的銀針,一入體內寒徹骨髓,好似全身血液都要凍結了,刺得經脈一陣陣的生疼。淩影一陣驚詫,調動全身紫陽真氣飛速運轉,將那股陰寒的勁力壓入丹田將其消弭,同時在心中暗道“這股真氣陰寒異常,絕對不是一般的‘雲脈’之力所能達成的,隻怕是另有門道!”
淩影心中訝異,徐行舟更是驚駭“真不愧是一代仙首,當真了得。我這‘陰雲真氣’已經練到了第七重,再配合‘雲脈’打出,尋常人隻消挨我一掌,若沒有本派內功助其疏解,一時三刻內渾身血液都會凝結成塊。他中了我一招,居然連顫都不顫一下,紫陽神宗的功法,果然有獨到之處。”
兩人相互對了一掌,各自向後退開一步。徐行舟隻求能夠製住淩影,然後帶著門人撤離現場;而淩影則想突破包圍,去找葉無心會合。兩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手上的符印也在迅速凝結成形,看來都不打算拖延下去,準備要一招定勝負了。
組成“囚龍井”的弟子們身上靈力狂湧,點亮了陣法的陣印,一邊加強陣法的威壓,企圖壓製淩影的力量;一邊通過“雲脈”將真氣匯聚至自家閣主的身上,催動著徐行舟的“陰雲真氣”飛快運轉。
徐行舟一手在身前結印,“陰雲真氣”在“雲脈”之力的驅動下於掌心間似蛇信子般吞吐;另一手背在身後,一張“定身符”隱在手中,一旦用“雲脈”製不住淩影,他還有後招可使。
雙方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隻有全身的真氣在不斷地鼓蕩,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因此而凝滯了幾分。
就在兩人都要出手的那一瞬間,一道銀光忽然映入了所有人的眼簾,劃破了周遭凝滯的空氣。下一刻,徐行舟渾身勁力一泄,麵如死灰地退開了兩步,手上緊握著符籙也不自覺地鬆了開來。
隻見那道銀光閃過之後,一柄長劍懸在了徐行舟的麵前,劍尖離他的眉心不過寸許距離。
“黃……黃泉?!”徐行舟頹然地吐出兩個字來。
話音一落,葉無心從暗處現出身來,一張俏臉上陰雲密布“你是想活?還是想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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