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南疆疑雲(6)
“‘折花會’?未曾聽說過,請大娘子告解。”慕容栩如是回答。瞿鳳娘也不賣關子,當下抿了一口茶便娓娓道來:
“北有天下會,南有折花會,這是我昆吾國內人盡皆知的兩大盛事——所謂折花會,便是這天虞城內所有煙花女子的才藝評選大會,每兩年舉辦一回,自臘月到元月曆時一月有餘,今次卻是正好趕上與天下會同年,不日便要開始張羅……屆時無論名妓私娼,流鶯粉蝶,均可憑自身才藝在各個擂台上獻演,博取名流垂青,如是便能自抬身價……而最終的決賽,一般都安排在上元節當夜舉行。依照慣例,是夜評出的群花魁首,必須向這一屆評選過程中擲金最厚的‘恩主’入幕酬謝……故而豔聲遠播,得名為‘折花會’……”
“難怪花大家授意我們易容前來。”聽罷瞿鳳娘的講述,慕容栩當下會意,“可是今年折花會的有名恩客中,竟有與楚王或明家有關的人?”
“正是!”瞿鳳娘頷首答道,“楚王生有六子二女,其中長子姒曨已封世子,便是續娶了明家長女的那位;而六子便是於這次禦前講手席上暗算白帝的姒昣……除了這兩個以外,二公子姒顯、三公子姒旻與五公子姒昊也找不出什麽大毛病,唯獨四子姒昌,卻是這西坊街的常客,也是讓所有青樓女子又愛又怕的混世霸王。”
“此話怎講?”聽聞瞿鳳娘的這一線索事涉楚王四公子,慕容栩立刻來了精神,沉聲追問道。瞿鳳娘放下手中的茶杯,繼續述說:“那楚王四公子即是於青樓花舫中不吝財帛的豪客,也是出了名地喜歡糟踐姑娘的潑才——光是這西坊街最有名的三大樓,這些年裏應他延請而被蹂躪致死的姑娘,已經是兩手都數不過來……所以若是得了這四公子的邀約,各個樓子的領家媽媽都是喜憂參半:喜的自然是財帛進賬,憂的卻是不知送去的姑娘,還能不能得著個全屍回來……”
“這四公子行事如此張狂,也不見楚王有所管束,就不怕被言官參上幾本嗎?”聽完瞿鳳娘的介紹,慕容栩的手指下意識地握緊成拳,“雖是賤籍樂女,好歹是十幾條人命!這不同城外的陰謀勾當,是在城內明目張膽的虐殺!經年數月人命累累,也竟是無人敢管?”
“客人遠道而來,自是不清楚天虞城的風土人情,也是正常的。”瞿鳳娘聞言,重重歎了口氣,不答反問道,“客人可知,為何這折花會是兩年舉辦一屆?”
“委實不知,請大娘子告解。”見慕容栩如此回答,瞿鳳娘抬眼望向窗外,似乎透過蒙著白紙的窗欞看見了西坊街外漸漸熱絡起來的人流車馬:
“南境素來多美人,故而也狎妓成風。然而那些有錢的達官老爺,喜歡的都是十幾歲剛剛露尖兒的碧玉少女,每兩年舉辦一次折花大會,選的都是清一色十五六歲的青春少艾……而到了下一屆折花會,先前揚名的女子便已不剩多少了:運氣好些的自是趁著最好的年紀,傍了有信義的恩客得以贖身;至於運氣差的,遭人妒忌後被投毒破相自盡而死、被老鴇龜公驅役淩虐而死、被各種各樣的客人威逼而死、被賣到低等窯子裏貧病而死的,多不勝數……所以說楚王四公子的存在,不過是往這每兩年一屆的數字裏添個零頭而已,這天虞城西坊街,自是代有美人出,如何會有人記得兩年前豔名遠播的姑娘如今身在何處……”
聽完瞿鳳娘的這番述說,在場眾人除了花鬱玫以外,都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景合玥已經將雙手握得指節發紅咯咯直響,玉羊則是咬著嘴唇強忍眼淚,顫聲道:“就沒有……能救她們的辦法嗎?”
“我們若能扳倒楚王,興許能救下其中一些,但積習如此,隻能說是個人造化,聽天由命。”瞿鳳娘看著玉羊,微微搖了搖頭,將話頭轉回到之前的正題上,“剛才來找我要琵琶師的枕月樓魏媽媽,正是這西坊街三大樓之一的領家老鴇——雖說這西坊街北裏巷散布著百十座樓子暗門,但真正有實力能撐持住折花會門麵的,便隻有枕月樓、醉柳樓、溫玉樓這三大樓而已。今年這枕月樓準備在折花會上主推的向鶯兒姑娘,據說頗得楚王四公子青眼。隻是魏媽媽壓著箱底不舍得現在送出去,就等著折花會以後聲名在外,才好待價而沽。”
“大娘子之前去見魏媽媽時,似是有些為難之處,所為何事?”慕容栩自進得樓來,便將瞿鳳娘的一言一行都記在心裏,當下便直言插話道。瞿鳳娘也不隱瞞,據實相告:
“不為旁的,隻是原來枕月樓裏配合向鶯兒演舞的琵琶師素娘上月不小心傷了手指,眼看著折花會將近,魏媽媽便來我這裏尋琵琶師救急……隻是這向鶯兒姑娘不知是鬧的什麽情緒,之前送去的四個琵琶師一概退了回來,非要先前配合的素娘彈琴,才肯作舞……辛苦栽培了多年的雛鳳兒,臨出籠前忽然長了脾氣,魏媽媽是打也打不得換也換不得,所以之前才與我千求百請,非讓再送幾個技藝好的琵琶師過去試試。”
“原來如此,若是需要琵琶師的話……”慕容栩聽罷眼中一亮,轉身從玉羊手中接過琵琶囊,取出樂器檢查了一下琴弦,信手便撥出一串頗有西域風情的旋律,“大娘子以為,我怎麽樣?”
“客人,非我眼高,隻是若在這鳳鳴閣裏,我還能照顧得幾位姐妹周全,若是去了那枕月樓……其中變數,卻不是我所能及的了。”瞿鳳娘黛眉微顰,當下拒絕了慕容栩的自薦,“各個樓裏負責撫琴弄簫的樂師,原不是專門用來攬客的主角,可萬一被客人看上,管事的老鴇龜公也樂得多開些個鋪子……新近那四公子剛折磨死的,便是枕月樓裏的一位琵琶師!客人洗冤情切,可以理解。然依我愚見,還是先以遊女之名,在天虞城的幾座酒樓裏打幾日酒座,或許也能探聽得些許消息,也未可知。”
“大娘子既有主意,我等自然悉聽尊便。”慕容栩思索片刻,覺得自己一行人初來乍到,確實不方便貿然行動,於是就應了瞿鳳娘的安排。瞿鳳娘當下便準備好了三人的名帖,慕容栩、景合玥、應玉羊由此化名為容仙兒、容月兒、容玉兒,是專為趕赴折花會而來的歌伎遊女……等交待完畢,瞿鳳娘又囑咐了一些城中行事時的細處小節,這才留下雪衣鸚哥陪客,自己告辭而去。
“這瞿鳳娘瞿大娘子,倒的確是個巾幗人物。”待進到暫歇的後院廂房門前,慕容栩才向著花鬱玫由衷稱讚道,“我等初來乍到,非親非故,她卻事無巨細照拂如斯……果真如花大家所言,是個心懷高義的江湖女俠。”
“她若不是這般人物,如何能招攬得動天下英雄,唯其馬首是瞻?”花鬱玫看著慕容栩,忽然神色一變,挑眉淺笑,“在這天虞城裏,有事多與她商討對策、互通有無,必不會錯的!”
“……多謝花大家提點!”慕容栩會意,起身行禮將花鬱玫送了出去。
因了花鬱玫之前已經告知過瞿鳳娘慕容栩的真實身份,故而瞿鳳娘安排三人歇腳的廂房,是兩間空間獨立的屋舍,但屋與屋之間又有門扇想通,可以不出房門相互走動。慕容栩似是對這一既能保證安全又避免了尷尬的安排頗為滿意,當下便把景合玥和玉羊的行李送到隔壁屋裏,對二人囑咐道:
“一會兒我會改換男裝出門逛一圈,熟悉一下這裏的大致方位,也打聽一下市井民情。你們就在屋裏等我,一應飲食所需那倆小丫頭都會送來,可別出門亂跑!”
“放心吧,我在這守著呢!”景合玥從慕容栩手中接過一個包袱,似是已經習以為常。末了等慕容栩行將關門退出房間時,景合玥忽然出聲叫住,“慢著……你也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嗯,去去就來。”慕容栩笑著關門答應,隔壁房內一時傳來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聲,不一會兒便聽見房門輕響,有人影飄然而去。玉羊看著景合玥直直望向門外的兩眼,用胳膊肘捅了捅對方道:
“擔心的話,你可以跟著一起去的,我就待在這裏沒關係。”
“傻丫頭,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自願留下來蹚這一路渾水的?”景合玥佯裝發怒,紅了臉掐了掐玉羊的麵頰道,“他雖然能作女裝,但畢竟是個男子,一路上要隨時照應你,肯定多有不便。而你又是地龍會點了名不能出紕漏的貴重質子……隻能大小姐我紆尊降貴,當一回你的貼身保鏢了!”
“是是是,謝大小姐的順水人情、不棄之恩!”玉羊一邊掙紮著,一邊伸手去咯吱景合玥的腋下,兩個女孩瞬間倒在床上笑作一團,不一會兒便互相枕著胳膊沉沉睡去……幾日顛簸以來,玉羊聽了無數悲傷的故事,看了無數淒絕的景象,知道了無數之前從未想象過的黑暗隱情,然而這些並沒有讓她變得麻木而脆弱,在難得的酣睡之中,玉羊開始構造一個大夢,一個她也不知道能夠實現與否,卻讓她自覺能為之堅強起來的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