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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南疆疑雲(7)

  昆吾國西境,負責鎮守長留城以西邊關襄武關,及三座軍屯障堡的主將劉社稷劉將軍,近來頗有些頭疼。


  劉將軍本不是將門出身,隻因入行伍後曾跟隨先帝麾下參與過幾次北逐戎狄,雖負責的隻是糧草後勤,但在如今的昆吾國眾將裏,也已算是罕見的戰功在身。如今昆吾國國運日衰,朝綱不振,邊疆處處皆有隱憂:東邊水賊作亂,近年來又有海匪不時出沒;南邊的蠻族雖掀不起什麽風浪,但天虞城以南貫是楚王的地盤,朝廷駐軍也要小心別誤觸逆鱗;至於北邊,更是戎狄橫行的虎狼之地,即便枕戈待旦也難保朝夕,更別說如今天子喜奢好逸,戍邊官軍多疲靡庸散的局勢了。


  因是身負功勳的老將,又與當今兵部侍郎是連襟關係,故而劉將軍才領了戍衛西境一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景家白帝父子與氐族長年交好,故而長留城還算安定,除了九年前西戎有過一次成規模的侵襲之外,十餘年來已經算是固若金湯。如今劉將軍已是大衍之年,眼看著再熬幾年便可告老還鄉,卻不曾想今次的天下會卻忽然傳來景玗入獄的消息,這讓收到信報的劉將軍自獲悉當日起,便沒能睡上一個好覺。


  氐人不是昆吾領民,也不是附庸屬國,這十幾年來自願替昆吾國戍衛西境群山,不與戎狄同流,完全是因為感激景天罡當年的救族之恩,以及對景玗天生異相的崇拜。在這些未開化的異族眼中,景天罡是他們的英雄,而景玗是他們的神。劉將軍都不敢去想萬一景玗下獄的消息傳到氐族部落中,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畢竟如今他需要操心的已經不隻是可能發生的隱患,而需要優先考慮已經呈於案上的切實問題。


  如今,最令劉將軍感到頭大不已的問題,莫過於今年過冬的糧餉了。


  身為後勤出身的“草穀將軍”,劉社稷近乎本能地對糧餉問題有著過人的敏感與計較:如今昆吾國武運不開,軍功難覓,能讓這戍邊的幾萬兒郎乖乖領命的唯一“法寶”,便是糧餉——當兵吃餉,天經地義。然而近些年來,隨著朝廷取用愈發無度,每年發給邊陲守軍的糧餉數目,已是許久沒有足額過了。得虧劉將軍還有個在朝的侍郎連襟撐腰,戶部不敢做得太過,每年的糧餉多少都還能給足七成,若是全似東南兩邊那麽一味苛扣、中飽私囊,劉將軍怕是也得學著那些“水匪蠻賊”去劫民宅打秋草了。


  往年長留城太平時,抹平這三成糧餉份額對劉將軍來說,還不算是個大事兒——畢竟三座軍屯內外的幾十傾軍田算是自家私產,即便是長留城外四季風沙,產量不高,但秋收後充足兩成軍餉也沒什麽問題……至於剩下的一成錢糧,往年不用提點,景家也會自覺以“勞軍”名義奉上——這便達成了劉社稷與景家之間一樁不成文的默契:十幾年來,長留城內的景家與城外朝廷駐軍之間一直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各安其事的關係,這一成的勞軍糧便是關鍵所在。


  可是今年,自打白帝景玗下獄之後,劉將軍便隱隱感到,這長留城內外的風聲有些變了:時值深秋,他已經多次派人前往景府去打探消息,但每一次都被告知“景老太太因白帝獲罪之事身染重疾,景家概不見客”為由打發回來,那一成勞軍糧更是連影子都沒有。


  劉社稷知道這是景家在故意向自己施壓,指望由自己出麵上書,向朝廷稟明景玗的重要性,從而救下景家此劫……按理說白拿了對方十幾年錢糧,本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但劉社稷後勤出身能一路做到主將,便深知自己最大的優點,就是不給朝廷找麻煩。替景玗說情,雖可施恩於景家,但必然得罪楚王一係……當今天子政聲不彰,朝廷內外頗有異詞,在局勢明朗之前,劉社稷並不想公開站任何隊伍。


  於是乎既然不肯替景家上書,這一成的錢糧那就必須另想主意——窗外的值更軍吏敲了兩下銅鑼,示意已是二更時分。劉將軍看賬簿看得兩眼發酸,無奈打了個嗬欠後便寬衣入帳,準備明日再說……誰曾想剛放下床帳,窗外忽然鑼聲大作。劉將軍剛剛披衣起身,門外的侍衛便推門走了進來,一臉驚慌道:


  “將軍,將軍!出事了!西平堡那裏生火了!”


  “幾把火?”劉將軍腳下一哆嗦,正在穿的靴子好幾下都沒踩進去。西平堡是他轄下三個障堡中最遠的一個,如今半夜突起烽火,會是什麽狀況?

  “三、三……三把!是敵襲!”侍衛緊張得舌頭打結,好半天才漲紅了臉吼出一句整話。劉將軍驚得一跳而起,好險沒被穿了一半的靴子給絆倒在地……堪堪扶住侍衛的胳膊,劉將軍一把扯下掛在床頭的寶劍,厲聲大喝道:


  “快!快整軍!速派一千騎兵去馳援西平堡!”


  作為一個長年遭受外敵侵擾的文明古國,昆吾是有著一套縝密而有序的邊關信報體係的。其中最有效率的一項製度,便是烽火傳信。


  夜間舉火,白日生煙。這是每一個戍邊官兵都了然於心的信報方式——其中一把火一股煙,意思是有來路不明的外客騷動;兩把火兩股煙,意思是小股敵人滋擾,或者軍中有變故發生;若是三火三煙,則隻有一個意思:大規模的敵襲求援。


  在侍衛的輔助下披甲整齊,劉社稷將軍舉著火把大步來到城頭,隻見漆黑一片的茫茫荒原盡頭,的確是有三點火光在夜風中飄搖閃爍。劉將軍咬了咬牙,轉身詢問同樣剛剛趕來的副將:“騎兵都準備好了嗎?”


  “正在校場集合,大概還要一炷香便可整備出發。”副將拱手回答,末了卻是有些猶豫,遲疑再三後還是向劉將軍提議道,“將軍,這月黑風高的,又不知有多少來敵,要不要先派幾支探馬前去查明情況,再領騎兵過去不遲?”


  “你懂個屁!”劉將軍對下屬的遲鈍庸弱忍無可忍——西平堡外的三傾多軍田尚未收割,敵人這時來襲,傻子都知道是衝著秋草而來。倘若不能在第一時間調集兵力趕走這些強盜,那麽多損失的這一批糧草,便憑他劉社稷再有通天手段,也是沒法左右騰挪,自行補齊填上去了。


  可是這些話又不能當著眾兵卒的麵明說。邊陲苦寒,思鄉無望,若是讓他們知道今冬就連糧餉恐怕都要發生短缺,保不齊就會人心不穩,哄然嘩變……劉將軍自認不是個有鎮軍之威的統帥,於是隻能將一切可能的火苗都防患於未然。見荒原盡頭的火光久久不熄,劉將軍咬牙跺腳,指著副將發出軍令:


  “你帶著一千騎兵,即刻馳援西平堡!敵人若是衝著軍田而來,必須將他們悉數驅逐!若是西平堡丟了,你便提頭來見!”


  “……末將領命!”見一貫待人和氣的劉將軍下了死命令,身形臃腫仿佛肉山一般的副將似乎終於感受到了些許不一樣的氣氛,轉身下城吆喝著催促騎兵列陣去了……待城門大開,一千騎兵擎著火把卷著煙塵呼擁而去之後,劉將軍才稍稍吐出一絲胸中濁氣,呆呆地凝望著地平線盡頭的那星子似的三點火光發起愣來。


  白帝出事,長留城內早已流言遍地,也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說是朝廷駐軍馬上就要進城來押解景家老小入京麵聖,於是乎長留城內一眾長年以來頗受景家庇佑照應的商賈望族,這幾日來對城外來買糧的官軍頗多冷眼;景家更是毫不留情麵地屢次將自己派出的使者拒之門外,表明了施壓抗衡到底的態度……眼見著一千騎兵已然消失在夜幕之中,劉將軍忽然沒來由地感到眼皮一跳——西平堡位置偏遠,軍田剛剛成熟便被人盯上,而且還偏偏是在今年這一糧餉最為吃緊的關口上……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呼嘯的秋風掩蓋了騎兵遠去的聲音,劉將軍忽然感到腳下有些發虛:如果對方真的是算準了自己急缺糧草,知道自己一定會縱兵馳援,那麽剛剛放出去的這一千騎兵,會不會被人一並兜底,埋伏吞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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