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最後的放棄
就這樣，在這個新家裏麵，袁書一呆就是一個月。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慢慢適應了滿身爬跳蚤的生活，也會在半夜的時候起身去為妹妹端屎端尿，甚至他已經改口叫大爺為爸爸了。這個稱呼早晚都是要改的，所以他覺得自己還不如早一些適應。
盡管在改口的時候袁書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可是在爸爸那個詞最終從自己的口中喊出來的時候，袁書還是忍不住的哭了，甚至那個老漢也忍不住的哭了。隻是兩個人雖然都哭了，可是他們哭得理由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袁書之所以哭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想起了好久都沒有回去過的家。從被拐賣開始，他幾乎就沒有喊出過爸爸媽媽這兩個詞，如今他叫了一聲爸爸，哪怕對象是一個陌生人，也足以讓他自我感動。而老漢之所以會哭，卻隻是單純的因為自己被人喊爸爸了。在封建思想還很頑固的山村，被一個男孩兒喊爸爸，對他來說是挺光榮的一件事情。雖然買這個男孩兒花的五千塊錢，他還一年肯定都還不完，但是就為了這一聲爸爸，他也覺得值了。
懷著兩種不同的心思，兩個人相擁而泣，然後在太陽照常升起的第二天，他們在偶爾對視的時候也能夠笑一笑了。
單純快樂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袁書來到這個新家第三個月的時候，他的妹妹病情惡化，在幾乎咳嗽了一個晚上之後，她在黎明到來之前斷了氣。
這是袁書繼上次被槍打起的那個小男孩兒之後第二次觸摸到死亡，和上次不同，這次死的這個人是自己已經無比熟悉的一個人。袁書甚至已經習慣了每天早上趴在她的床頭，給這個可憐的小妹妹念詩。就在今天，他準備繼續念一首新想起來的新詩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小花妹妹已經沒有呼吸了。
袁書嚇壞了，他大聲的呼喊，直到把周邊的鄰居們都喊了過來，知道下田種地的爸爸也被人給喊了回來，袁書的喊聲才終於停止。他嗓子啞了，人也累了，在旁人的安慰下，在邊上的椅子上沉沉的睡去。他隻是想短暫的休息一下就好，可是在最後醒來的時候時間卻已經到了黃昏。
太陽下山了吧？袁書揉揉眼睛，開始在心裏暗暗的想。他直覺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可是卻又想不起來。直到看到妹妹那張空空的床，袁書才想起來小花妹妹已經死了。出去看看爸爸到現在都沒有回來，袁書知道他們一定是去埋葬小花妹妹了。
他瘋了一樣向外麵跑去，想要趕在小花妹妹被埋葬之前見她最後一麵，再給她念最後的一首詩。可是等待他終於跑出門口的時候，卻發現已經埋葬了女兒的爸爸回來了。他看起來是那樣的頹廢，那樣的悲傷，袁書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起晚了，沒能見到小花妹妹最後一麵。
雖然沒能見到最後一麵，可是袁書以為自己還能去往她的墳上去的。可是後來他才知道，在這樣一個閉塞的地方，夭折的小女孩兒們根本是沒有資格擁有自己的一塊兒墓地的。甚至在一年以後，當他再次問起爸爸小花妹妹埋葬的具體位置的時候，被問的那個人竟然說自己已經不記得了。也許是第一次，小小的袁書對這個世界感覺到深深的悲哀。
在那段悲傷的歲月裏，袁書在快速的成長著。因為他依舊期待著那一天，期待著自己見到親生父母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走出大山也許很難，但是他覺得隻要自己成長的足夠強壯了，就一定能夠走出去。到時候他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回到原來的家裏麵，然後努力的擁抱自己的父親母親。
成長中的袁書以為那一天很快就能夠到來，卻不知道這一等就是七年。七年之後，在他的那個新爸爸都不再有多餘的力氣下地幹活的時候，在他以為自己買來的這個兒子就要繼承他農民的衣缽繼續在這個偏僻又安靜的山村裏麵世世代代的勞作下去的時候。在某一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兒子不見了。
開始的時候他以為兒子是貪玩跑出去了，後來他又以為下田去了，可是在他等了整整一天也不見袁書回來之後，這個年近六十老漢終於發覺，自己的兒子可能是逃跑了。
整整七年了，在他終於放下一切的警惕以為兒子要陪伴自己到死去的時候，他竟然發現他不見了。對於這個已經開始衰老的人來說，這無疑是非常沉重的打擊。
而袁書又何嚐不知道這打擊有多沉重呢？然而知道也沒有用，因為他是一個又期待和信仰的人。就算背後有無數的牽扯，就算前邊的路泥濘又坎坷，他也不會放棄自己前進的腳步。所以在確定自己終於走出這座大山之後，袁書便開始了自己無盡的征途。
十七歲的小夥子，已經可以自己獨立的闖蕩世界了。裝著自己這七年裏攢下的路費，其實也不過有區區兩百塊錢。但就是靠著這兩百塊錢，靠著自己十歲時候的記憶，袁書向著那個記憶中的家鄉走去。
他做過火車，也搭過便車，甚至坐過鄉村小道的三輪車。路途之遙遠，已然超過了袁書的想象。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沒有想過要放棄。終於在他行進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之後，十七歲的袁書找回了自己當初走失的那座城市。
盡管七年來大山是一成不變的，可是城市卻已然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看著這座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城市，看著這座陌生城市中正在忙碌的人們，袁書在欣喜的同時，竟然也產生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雖然他是無比的確信，確信自己會見到父親母親。
袁書並不著急，而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向著家的地方行進。在走過那條他被麵包車帶走的街道的時候，袁書的腳步非常的沉重，他回味著當年的事情，也回味著當年的感受。忽然覺得歲月是如此恐怖的一種東西，它能夠消磨人的麵容，甚至也會消磨人的驚恐。現在想起來，袁書竟然感覺自己沒有那麽氣憤沒有那麽難過了，過了這麽久以後，他竟然跟苦難的過去達成了諒解。
諒解歸諒解，該見的人還是一定要見的，屬於自己的那份愛，袁書還是一定要讓它們回歸的。而就在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家的方向，以為再多走幾步就能夠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的時候，他的爸爸媽媽卻忽然在路口出現了。因為出現的太過於突然，而袁書還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所以袁書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躲了起來。
而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袁書都非常的慶幸，慶幸自己躲了起來。因為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美好，而善良如他，是不願意去打破那種美好的。
他所見到的爸爸媽媽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頹廢，消沉，甚至他們看起來非常的快樂。對於袁書來說，這當然是非常不錯的一件事情。可是袁書還分明看見，她母親的懷裏抱著一個小娃娃，那小娃娃長得很漂亮，跟他小的時候非常的像。而更讓袁書感覺到驚恐的是，母親在呼喚那個小娃娃的時候，叫的竟然是“書兒”。
在聽到書兒的時候，袁書就知道自己完了，他知道自己來晚了一步，永遠都回不去了。他的父母如今已經找到了新的寄托，哪怕內心某個地方對他依舊念念不忘。可是他現在的出現對於他們來說卻並不一定是什麽好事。畢竟他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邋遢，除了會被幾首詩之外，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也什麽都沒有學會。
他沒有成長為父母想象中的才子，別說是什麽清華北大了，甚至是一所初中他都沒有讀過。他已經徹底的淪落了，淪落到了最底層人民的樣子。盡管在過去的七年時間裏，他過著的是充實而快樂的生活。但是他還是清楚的明白，那種生活跟他原來的生活是完全的不一樣了。他早就已經回不去了，哪怕他找回來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又得益於小時候非常好的教育，所以袁書並沒有成長為一個糾纏不清的人。在發覺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回到父母身邊之後，他選擇了逃離。隻是他並沒有逃離回大山去，也沒有留在父母的城市，而是選擇了相鄰的城市，以圖開始新的生活。
甚至他心中還藏著小小的期待，那就是繼續努力的成長，努力變成父母喜歡的那種樣子。那樣他就能夠正大光明的回家去，然後和家裏的那個書兒一起，和父母共享天倫之樂。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完全不在袁書的意料之中，他的兩百塊錢很快就花完了。他被人騙進黑社會裏麵，當了打手，當了小混混。他的確是開始了新的生活，卻是更不堪的新生活。
他再也沒有回到大山中去，卻會給他的新爸爸寄信，直到幾年之後收到來信說他的爸爸得了肝硬化，袁書才再一次回到大山中去。
那麽久都沒有回去了，袁書以為自己肯定已經忘了回到大山的路。可是沒有，他走的非常順暢，並且直接就找到了自己生活過的家。他把父母接到城市裏麵來，一邊努力的做他的小混混撈錢，一邊努力的給他的爸爸看病。曾經渴望回歸的生活，回歸原來家庭的各種期待，已經在各種事情的重壓之下，消失不見了。
回不去了，袁書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直到遇到高辛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