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玉山頹第三折下
崔府之中臨時設下的靈堂並不算寬敞,粉刷得白花花的屋中垂著白色的帳幔,兩根素燭顫巍巍地搖曳著微弱的光芒。此時靈堂中除卻那一口大而沉重的黑色鬆木棺,便隻有崔榮與蘇敬則兩人。
“尚書大人,府中今日是如何發現屍體消失的?”蘇敬則繞著棺木查看了一番,並未發現異常之處。
崔榮答道:“早晨本官命婢女取了些她的生前之物,準備放入棺中隨葬,也就是那時發現屍體不翼而飛。”
“那名婢女如今在何處?”蘇敬則一手扶在了棺木的一角,似是在考慮著是否需要打開一觀。
崔榮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蘇少卿,你也知道這事太過怪異不好聲張,棺木恰巧又是空的……”
“……下官明白了。”蘇敬則頓了頓,將撫在棺木一角的手收了回來,“昨日屍體入殮之後的情況,崔尚書可否說一說?”
崔榮回憶了一番,答道:“說來慚愧,昨日度支部臨時有些公務需要處理,故而入殮之時本官並不在場。不過還是可以確定,直到蓋棺後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之處,”
“那麽此事在當時又是何人負責的?”
“自是交與了家中的仆人——對了,獨孤寺卿也幫上了些忙,挑了一具好些的棺木。”
“獨孤寺卿似乎與尚書大人頗為熟稔。”
“崔氏昔年為長秋宮所提拔,而獨孤寺卿的官職是本官當年所舉薦……也算是有幾分世交。”
“原來如此……”似乎是覺得這其中確實難有什麽紕漏,蘇敬則思索片刻,問道,“那麽靈堂昨晚的情況呢?”
“靈堂外有守衛徹夜換班守著,窗戶也是從屋內鎖死的,想要從外麵進入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崔榮疑惑道。
“那麽守夜之人是否可靠?他們昨晚可曾聽到什麽響動?”
“都是府上忠誠可靠的侍衛,何況即便有人心懷不軌,其餘也絕不可能無所察覺。”崔榮搖了搖頭,“昨晚靈堂沒有出現任何異常響動,他們至今都還不知道屍體已經消失了。”
“那麽昨晚靈堂之內有誰來過?”
“隻有本官和平日裏在府中服侍過她的婢女,過了戌時便都離開了。”
蘇敬則聽罷微微頷首,沉思著:“多謝尚書大人解惑。”
“蘇少卿可有什麽發現?”見蘇敬則並不多說什麽,崔榮有幾分心急。
蘇敬則搖了搖頭,沉聲道:“依照尚書大人所言,不論是何人,想要在昨晚竊屍,幾乎都是沒有任何可能的——此事確實太過蹊蹺,連對方是何人、有何動機都尚且不明。”
這卻並不算是實話,若說動機,蘇敬則至少可以確定的是,竊取屍體的人極有可能是因為屍體上留下了什麽致命的線索。
比如……死者其實並不是輕鴻。
崔榮又問道:“依蘇少卿所見,竊屍之人可是與行凶者是同一人?”
“沒有證據,”蘇敬則無奈地笑了笑,“行凶者若是真的需要這具屍體,何不在那時便直接設法取走?但若說與凶手完全無關,似乎也並無可能。”
崔榮頗為苦惱地歎了一口氣:“明日便是中秋,無論如何,也隻能先將這棺木葬了。”
蘇敬則端詳著眼前的棺木,忽而又想到了另一種與屍體身份無關的可能,便索性開口說道:“尚書大人稍安勿躁,若此事當真是凶手所為,那麽下官猜測——屍體還另有用處,或許會再次出現。”
崔榮點了點頭,似是想到了什麽:“蘇少卿所言有理,但願能夠如此守株待兔。”
“雖然不知對方有何用意,但……”蘇敬則牽了牽嘴角,“他們的目的還沒有達成,尚書大人萬不可掉以輕心。”
“此事麽……本官已有了計較。”提及之後之事,崔榮露出了幾分神秘之色,“就在明日,隻是不知蘇少卿願不願意相助呢?”
蘇敬則微微笑著:“洗耳恭聽。”
“明晚本官將赴定襄伯府的中秋宴,屆時行凶之人多半會借著宴會人多口雜而有所行動。”
“尚書大人希望下官以赴宴之名前去調查?”蘇敬則心下明了,笑著反問道,“自然並無不可。”
“蘇少卿果然一點便透。”崔榮也笑了起來,“到時蘇少卿隻管一心調查便是,定襄伯府的侍衛可不是擺設,何況……韋夫人想來也會去請來繡衣使。”
“繡衣使?如此甚好。”蘇敬則頷首,“隻是不知到時候尚書大人打算如何處理行凶之人,廷尉寺又該如何定案較為妥當?”
“蘇少卿不必如此拘謹。”雖是這樣說著,崔榮的語氣之中仍是難免透露出了幾分心下的滿意,“陸寺卿想必也說過,寧州舊案不宜牽扯過多,便……判做是私人尋仇便好。”
蘇敬則淡淡地笑著:“尚書大人自可放心。”
入夜,枕山樓。
“屍體消失了……還真是新奇。”風茗歎了一口氣,隨著沈硯卿在中庭信步走著,“我真是越發好奇幕後的人想做些什麽了。”
“洛都權貴素來喜愛在中秋夜邀請各自的‘世交’饗用盛宴,而崔氏依附長秋宮,與其妹所在的定襄伯府也關係匪淺。”沈硯卿一麵走著一麵漫無目的地擺弄著小徑一旁的花卉,“凶手在這時候生事,難保不是想在明晚有所動作。”
“但若隻是為了報複崔氏,何必又偏偏要扯上不相幹之人?未免打草驚蛇。”
沈硯卿兀自笑了一聲,慢悠悠地反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這麽多年,四世家依舊屹立不倒?即便是謝氏……也沒有被斬草除根。”
“想來是顧及到他們根深蒂固的勢力,倘若不止於此的話……”風茗沉思著,忽而有幾分驚疑地問道,“他們手上是有什麽洛陽宮想要得到的東西?這樣想來,謝徵活著便是因為他們尚未找到那件東西?”
“是啊,”沈硯卿笑著,一副事不關己的看戲做派,“如今西羌之戰告捷隻是時日問題,這之後謝徵多半會隨著主帥入京朝覲,而秦氏又常年任職於朝堂——對獨孤氏動心思,看來是等不及了。”
“可……不應當,為何偏偏要拖到現在?而且依照先生的猜測,難不成這是宮中之人授意的凶手?”
“你若是長秋宮,近來日日麵對著臥榻之側的兩把利劍,難不成還能高枕無憂?”沈硯卿的腳步頓了頓,微微側目看向風茗,笑道,“而且我猜,此事多半還有另一個原因——四家之中有人鬆口了。”
風茗立時明白過來:“先生指的是——難怪他在洛都逗留了好些時候……談判麽?”
“不好說。”沈硯卿聳了聳肩,“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洛都的太平日子,隻怕是要結束了。”
“……”
“比起這些,你還是多擔心擔心風城的局勢吧。”沈硯卿道,“平衡崩潰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風茗心下有幾分不安:“北城……有什麽變故?”
“變故談不上,據我所知,三公子風蔚早已及時回城輔助城主協理諸事。但很不妙的是,城主本人已經有些日子沒有露過麵了。”
“什麽……”風茗的腳步猛地一頓,“先生的意思是?”
“南城遲遲沒有動手無非是忌憚自己名不正言不順,而城主又頗有威望,”沈硯卿恍若不聞地又向前走了幾步,駐足賞玩著小徑邊的花叢,“但若是……到那時三公子根基未穩,而南城又是由城主的親弟弟掌管,勝負,可就不好說了。”
“南城在中原的勢力也多在暗處,”風茗很是擔憂地看了沈硯卿一眼,“我擔心他們倘若還與‘利劍’有所合作,到那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是啊,我們的時間可不多了。”沈硯卿意蘊不明地笑了一聲,輕飄飄地掐下了一根花枝,轉過身來看向風茗。
風茗這才看清,那是一枝正盛放著的白色曇花,清影幽幽如月下美人。
“天下這些年的安定繁華便如曇花一樣轉瞬即逝,可惜……”沈硯卿拈著花枝緩緩地將它轉了轉,淡淡地笑著,眸中曳動著迷離莫測的碎光,“很多人卻妄以為這是長久不衰。”
“……沒有任何方法?”風茗垂眸,自顧自地問了一句。
“前麵已是湖畔了,回去吧。”沈硯卿不置可否地笑著舉步走過來,在與風茗擦身而過之時,手指一挑將那枝曇花插在了她的鬢邊。
潔白的花瓣在夜風之中輕輕搖曳著,被月光鍍上了一層如玉的色澤。
與此同時,西市秦風館。
今晚正是“點花魁”的時日,秦風館中華燈璀璨,紅如酡顏的燈光與飄搖的輕霧細細地勾勒出了這座尋歡作樂之地柔媚穠豔的輪廓,勾勒出往來之人歡愉的麵目神情。
一片人頭攢動之中,樓內的燈光曖昧地暗了幾分,正中央蓮台上的鮫綃帷幕緩緩地升起,而台下之人皆是翹首以待。
這其中便有楚王與汝南王營中前來尋樂的軍士。兩方之中,有所察覺之人互看了幾眼,均是選擇默不作聲。空氣中飄浮著的脂粉香氣悄然地掩去了這份湧動著的針鋒相對。
蓮台之上一直是空空如也,寂靜無聲,直到眾人都等得有幾分不耐煩時,四下的燈光方才又暗了暗。一名紅衣的女子便在這時緩步走上了蓮台,麵目朦朧,身段姣好。
曖昧的暖色燈光之下,隻見女子以輕紗覆麵,一雙酥手彈撥著琵琶,足尖輕盈曼舞。靡麗奇瑰的樂音縈繞耳畔,纏綿不絕,令人不覺想起豆蔻枝頭的繁華春夢。而她兀自翩轉騰挪,眼波如醉,又如風流名士筆下旖旎綺豔的情詩。
人們置身於衣香鬢影之間,一時均是忘卻了言語。而那旋律之中的每一個音符,都在極力撩撥著觀者心中本能的欲望。
空氣中浮動著的暗香宛若吐著信子的遊蛇,馥鬱而又不過於濃烈地逡巡著、蠱惑著,令人在不知不覺之中便沉醉其間,心旌動搖,直至忘卻本性。
四弦一聲裂帛,樂聲終了,紅衣女子翩然步入簾幕之後,隻留給觀者們一個瑰姿豔逸的縹緲身影。
而秦風館的老鴇也在這時恰到好處地拈起一隻花球,媚笑著:“諸位公子,可有人願意乘著今日這花好月圓之夜,與我家阿縈……蕩漾?”
在場的人們這才如夢初醒,在青樓特有的催情香料的鼓動之下,忘我地高呼著。
老鴇見此,滿意地笑著,雙手一揚將花球拋出:“誰得此花,便是拔了頭籌!”
台下應聲便有無數道身影刷刷地跳起,而後便是混亂的皮肉碰撞、以至於金鐵交鳴之聲。
“這裏是西市,誰讓你們汝南軍營的人來瞎摻和的?”
“憑什麽你們能來我就不能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麽個下作貨色。”
“呸!混賬!還不給我滾!”
場下漸漸混亂,多是兩王營中的軍士在互相爭搶。
“我搶的那一半兒花大,你那一小角不算數。”
“我今天非得砍了你這走狗!”
一片亂象之中,有血光乍現,不知是哪個客人見此高聲尖叫著:“啊啊啊!快跑啊!殺人啦——”
在其他客人們四下的尖叫逃竄之中,兩方人馬混戰作一團,鮮血飛濺。
帳幔撕扯著飄轉墜落,高燭傾倒熄滅,唯有一縷香氣經久縈繞在血腥味之間,靡麗而詭異。
興平八年八月十四,楚王軍營並汝南王軍營士卒數十人罔顧朝廷禁令,於西市秦風館爭妓相毆,死傷數人。以此日故,二者此後屢有相爭,兩王斬以數人,亦不能止。
洛都內外,紛爭迭起,盛世太平,難以為繼。
——《十二國春秋·前寧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