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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玉山頹第四折上

  興平八年八月十五,寧帝攜百官赴邙山祭壇祭祖,是時霞光千裏,瑞氣盈城,自洛陽宮至邙山山麓一帶,旌旗蔽空,隊列整肅。


  早晨的耀目天光之下,眾臣衣冠儼然肅穆無聲,一片沉默之中,是世人對權力與秩序的服從崇拜。


  待龍輦鳳駕到達祭壇下,眾臣稽首再拜,山呼萬歲千秋。帝後登台行祭禮,而台下之人皆曼聲唱誦著祭祀文:“天佑大寧,國祚綿長。澤被四海,日月齊光。維清緝熙,宣王之典。迄用有成,維寧之禎……”


  其時,祭典肅穆而儀仗威嚴,無不昭示著一派盛世景象。


  無人知曉,這是前寧末年,最後的一場祭祀盛會。


  中秋節的百官祭典冗長而無趣,待到玉衡換下祭典禮服休整一番後,已是到了該去定襄伯府赴宴的時間。


  定襄伯府門前車馬喧囂,玉衡將名帖與韋氏夫人親手所寫的請柬遞給門房,很快便有府中仆人恭恭敬敬地前來領著她入府:“玉姑娘,請。”


  玉衡笑著點了點頭,隨著仆人走入府中,聽著他喋喋不休地介紹府中各處的屋舍與宴會主廳所在。那仆人領著她大致地看過各處後,又道:“如今時候還早,玉姑娘大可在府中隨意走走,客人們大多都在花園之中。不過您雖是女子,也還請盡量避開後院的女眷居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知道了,多謝。”玉衡微笑頷首,又問道,“不知除卻花園,府中可還有什麽消磨時間的去處?”


  仆人略作思索,答道:“花園鏡湖的南側有一處藏書樓,隻是僻靜了些。若是玉姑娘喜歡,也可以前去。”


  “多謝,今日賓客眾多,你快去忙吧。”


  仆人應聲告退,玉衡依照著他此前所說的府中布局,向著藏書樓的方向而去。她與今日的絕大部分賓客都是素不相識,加之自己有幾分尷尬的身份,也難以與那些夫人小姐們攀談什麽,倒不如尋個僻靜的去處打發時間。


  玉衡避開了花園湖畔喧囂輕快的人聲,自林間遠遠地繞行了一番,向著藏書樓而去。


  然而,她很快便在藏書樓左近的一處坐北朝南的小院前停下了腳步——在方才那名仆人的描述之中,並沒有這樣一處院落。


  她抬起頭來四處看了看,此處樹木茂密幾乎是無人修剪,若是不走近確實很難發現這座小院的存在,而自此西望,恰能從樹影斑駁之間隱約看見藏書樓的一角飛簷。


  見四下似乎無人發現此處,她一時好奇心起,閃身走了進去。


  年久失修的院落之內與門外的定襄伯府他處全然判若兩地。半人高的荒草肆意地生長著,不知名的蠅蟲扇動著薄翼穿梭其間,時有陰冷的微風涼涼地拂過她的發絲,吹得半朽的木門吱呀作響。


  看起來,這裏少說也有八九年沒有人住過了。


  玉衡四處看了看,首先走向了正對著大門有著明顯灼燒痕跡的那間主廳。主廳的木門在起火前似乎從外麵被閂住了,門身已經完全變成了焦黑色,似乎已經不起任何推拉。


  她思索再三,還是沒有推門而入,隻是透過燒得破破爛爛的窗戶遠遠地看了一眼,屋中似乎已沒有任何有價值的遺存,地麵上卻還似乎隱隱約約地有一個扭曲的像是人形的痕跡。


  玉衡微微蹙眉後退的幾步,似是想到了什麽,有幾分不適地轉向了別處。


  東西兩側的廂房之中雖也是年久失修,卻並沒有什麽很厚重的灰塵,似乎時不時地還是會有人來打掃一番。西側的廂房看起來當年應是起居之處,除卻尋常的生活陳設,便隻有一些看不出特別之處的字畫書籍之類。


  玉衡小心地翻了翻其中的一兩卷,都是些沒有署上落款的尋常工筆畫,用工整的小楷題著些自占的應景詩賦。


  而東側的廂房似乎更像是……廚房?裏麵似乎還殘存著些藥物,玉衡用手指拭過一些藥渣貼近聞了聞,隻能勉強辨認出似乎是幾味解毒之物。


  這裏的主人看起來似乎是患了什麽病或是中了毒,在長期調理不成之後被人反鎖在主廳裏活活地燒死了。


  玉衡眉頭緊鎖:若說有什麽不治之症不得不用這樣的方法來解決……難道是瘟疫?但又怎麽會隻感染了這裏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隻得從廂房之中退出來,又繞著房外縈回的走廊緩緩地走了一圈,回到了院門之處。


  也就是在這裏,玉衡不經意地回望了一眼主廳的方向,卻頓時僵在了原地。


  這座院子的布局,不正是那幅畫上所描繪的模樣麽?


  這裏缺的隻是畫中的女子。


  玉衡回想起了先前韋夫人所提及的府中人員,幾房妾室均已過世……這其中便有“清明”?倘若隻是因為謝家之事,大可將人幽禁於此,為何偏偏用了這麽激烈的手法?


  她掌握了什麽秘密?

  趁著此時無人經過此處,玉衡趕忙退了出來,重又若無其事地向著藏書樓走去。


  藏書樓與小院相去不遠,其間景致卻是天差地別。這座樓閣臨水而建,典雅幽靜,鬥拱飛簷上雕刻著的花紋無不是繁複華麗。而若是於樓上憑欄遠眺,似又可俯瞰府中全景。


  玉衡一路信步行至樓閣之下,在隔岸賓客們若隱若現的高談闊論之中,她聽見了藏書樓之上悠悠傳來的琴聲。這琴聲於深沉悠遠之中又隱隱含著幾分敲金戛石之意,技法聽來十分熟稔,但此意卻似乎不當為此曲所有。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推開藏書樓的大門,在木門輕微的“吱呀”聲中走入樓內拾級而上。


  這座樓閣與其說是所謂“藏書樓”,倒更接近於文人名士的雅集之地,琴棋書畫、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一對對金絲楠木的桌椅錯落著放置在書架之間,案桌上端端正正地放著白瓷冰裂紋的茶具。


  玉衡一路行至藏書樓的頂層,聽得那琴聲漸漸也淡去了幾分凜冽,透出了安閑自如之感來。


  藏書樓頂層相較於先前幾層略為狹小一些,也幾乎沒有多少書籍陳設,東側與南側的軒窗半開著,而西北側則是一處向外延伸的露天平台,似是可以觀賞府中花園的全景。


  那張古琴就放置在南側的軒窗下,一襲玄衣的少年正垂眸端坐在琴桌前,抬手撫弄著琴弦。


  玉衡也不開口,索性就這樣站在最後一級階梯上,漫無目的地倚著牆聽著這舒緩平和的琴音,目光在他的側影上頓了頓。


  他的手白皙伶仃,十指修長而骨節分明,撫弄吟猱之間盡是優雅與從容。他仍是習慣似的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慵懶的陽光斜斜地灑入室內,恰好將這溫潤而清雋的麵容分割為半明與半暗。


  片刻後,玉衡輕飄飄地移開了目光打量著這一層樓,在觸及到東側的軒窗之時不經意地動了動:從這裏……能看見她方才發現的那座廢棄小院嗎?

  玉衡局部走到軒窗前抬手將窗戶推開,向著她來時的方向眺望過去,果真看見了綠樹掩映之下的屋頂。她微微蹙眉,不及細想什麽,那邊的琴聲已然悠悠地落下了最後一個尾音。


  “想不到玉衡姑娘也喜歡這樣的僻靜之地。”蘇敬則並未起身,隻是淡淡地笑著側身看了過來,“看來是與其他賓客不相熟?”


  玉衡漫不經心地笑著:“難道蘇公子不是如此?”


  “隻是聽府中仆人提及藏書樓中的這把琴製式音色皆是上乘,所以來試一試。”蘇敬則說著,很是隨意地抬手撫了撫琴弦,笑道,“果真不錯。”


  “將琴置於此處也是頗為考量,此地鮮有人至,且居高聲遠,俯瞰又可一覽府中景致。”玉衡又瞥了一眼窗外隱隱可見的院落,轉而走上了最後一級台階,“此情此景之下,方才蘇公子所奏之曲,倒也很是有趣。”


  “不知這卻是有何見解?”


  “秋鴻者,取諸髙遠遐放之意,遊心於太虛,故誌在霄漢也。喻於秋鴻,淩空明,幹青霄,擴乎四海,放乎江湖,潔身於天壤,乃作是操。”玉衡從容地複述著琴譜之中所言,笑問,“此曲之中,似不當有金石兵戈之意?”


  “音從意轉,意先乎音,音隨乎意。太和鼓鬯,心手自知。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傳矣。玉衡姑娘既知曉音律,也應當聽過這段話才是。”蘇敬則起身走上西北側的平台,以手扶著平台邊的闌幹,轉身看向玉衡,不緊不慢地答道,“如你所言,藏書樓頂人跡罕至,而又可俯瞰府中花園全景,豈非凶手以靜製動的好地方?你我今日來此本也不為赴宴,此情此景之下思及凶案之事,自是難免有了玉衡姑娘所言的……金石之意。”


  “詭辯。”玉衡不覺揚了揚唇角,複又追問道,“你懷疑她會在這附近窺伺?”


  “不無可能。”


  玉衡便也走上前,在並不算寬敞的平台上遠眺著花園之中的景色:“花園確實是一個製造‘意外’的好地方,而這裏又正能一覽無餘——晚間需要讓府中侍衛留意此處麽?”


  “未免打草驚蛇。”蘇敬則偏過頭看向她,仍是微微地笑著,全無臨敵的緊張之態,“何況會驚動的也不隻是‘蛇’。”


  玉衡思索了片刻,蹙眉問道:“你在懷疑定襄伯府的立場?”


  “那就要看一看,哪種結果能讓他們獲利更多了。”蘇敬則說著,抬眼眺望樓下不遠處高談闊論的賓客們,“不知你來時有沒有發現,湖的另三個方位都布有侍衛巡行,但唯有此處幾乎無人問津。”


  不知為何,玉衡立即便想到了此前的廢棄小院——確實是個躲藏的好去處。雖是如此,她卻本能地瞞下了小院之事,附和道:“看來這裏的局勢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


  蘇敬則笑了笑,算作是默認。


  “被人牽著走的感覺還真是一點都不好。”玉衡撇了撇嘴,也看著那些稀稀落落向著會客廳走去的賓客,“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猜測了呢——按照你的推測,好戲就要開場了。他們想要爭奪的,到底是什麽呢?”


  “寧州案的卷宗上語焉不詳地提到過一筆所謂‘賄款’,這筆錢和易晨自殺的匕首一樣,在當時都離奇失蹤了。”


  “有意思,如今匕首已經出現了,想來這筆錢其實不是賄款,而是……遺產?”玉衡語速極快地喃喃著,“能夠驅使定襄伯府與她合作的,還真是一筆巨款。不過原本可以獨吞的錢財如今卻要和同夥平分,如果我是輕鴻……”


  她說到此處才略微停頓了片刻,斟酌著下麵的詞句。


  “殺死崔榮,再嫁禍給另一個人,或者……”蘇敬則淡淡地笑著接過了玉衡的話語,不緊不慢地說著,仿佛隻是在做尋常的閑談,“讓他們互相廝殺?總之,屍體是不會為自己辯解的。”


  玉衡聽罷,忽而輕快地笑了起來:“真想不到蘇公子在這方麵,心思也格外地活絡呢。”


  “承讚,不隻是想必這也是你要說的,所謂的‘活絡’也該有玉衡姑娘的一份。”蘇敬則微笑著承認了她這番“誇獎”,又道,“不過究竟是從哪一個入手,就要看輕鴻自己的計劃了。”


  玉衡似是想到了什麽:“但若是今晚無事發生,又當如何?”


  “不會的。”蘇敬則的語氣涼了幾分,其中是少見的絕對篤定,“中秋宴這種人多手雜的機會並不多得。我想就在今晚,輕鴻一定會出現,把她的錢還有多餘的人都處理好。”


  “你還真是執著於別人的心思,這一切說到底都隻是一個推論而已——雖然如今看來,即便輕鴻不出現,也難免會有‘假的’。”


  蘇敬則笑道:“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句話: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虛無縹緲如文辭,落於紙筆後尚可窺見其人,更何況這幾日來切實發生的事情。”


  玉衡不置可否:“還真是大膽的做法。”


  “決定世事的有時候可並不隻是詭計。”蘇敬則倒也不厭其煩,語調從容地解釋著,“詭計越是詳盡便越是難以應對意外,我想很多人都隻會定下最核心的計劃,然後隨心而動。”


  “包括你自己?”玉衡的目光倏忽一轉,瀲灩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對上了一雙沉靜無波的墨色。


  “玉衡姑娘便不是麽?”蘇敬則的眸中了無退讓之意,語調卻仍是謙和帶笑,“難道你在此之前便有了詳盡的應對之法?”


  “沒有。那——走吧,今晚的定襄伯府,是個‘捉鬼’的好地方。”玉衡輕笑一聲,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並未再多問,隻是率先移開了目光,舉步走向了來時的樓梯,“她既然讓自己‘死’了,說是鬼魂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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