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劍器近第四折上
晚縈的所謂“問”,便是將這兩人分別關入兩間廂房之中,由秦風館中的人各自問訊,而她自己則以仍有客人需要陪侍的理由不久便回了房。
風茗在左右兩名壯漢的盯梢之下,正襟危坐在廂房中的圓凳上,帶著幾分若有所思的神情,等待著對麵之人的發問。
秦風館裏的人到底不比廷尉寺官員老道,被派來問訊的中年人思索了半晌,方才開口問道:“風小姐是何時來到那間舊倉庫的?”
“這位前輩此言卻是不妥。”風茗深吸一口氣,保持著微笑開口反駁道,“我並非是‘來到’,而是在離開大堂醒酒之時……被不速之客迷暈後關在那裏的。秦風館的待客之道,還恕我不敢恭維。”
她斟酌了片刻,最終為穩妥起見,決定還是暫且不提及酒水中那來路不明的藥物,隻是保持著並不打算妥協的的態度反擊了一句。
“這件事情我們此後自然會徹查,必定給枕山樓一個交代。隻不過眼下還希望風小姐配合一二,說一說您到了倉庫之後遇見了什麽。”
風茗略做思忖,便隱去了她與那二人間的關係,將那時的情況大致地描述了一番。而那中年人聽罷,卻反倒是笑了起來:“依照風小姐的意思,你並非行凶之人,那麽言下之意想必是要指證朝露為凶手了。”
風茗料到他必然會出此言,仍舊微笑著:“這可並非是我所言,前輩。”
那人亦是不緊不慢地反問道:“哦?風小姐可別忘了,依照您方才的描述這倉庫鐵門的內外都是上了鎖的,即便凶手有他自己的手段去打開外側的門鎖,對於你們三人親手閂上的門閂也是無能為力。”
風茗暗自握緊了袖中的短劍,抬眼直視著對方,冷冷地笑著:“你們動手得這麽迅速,那時我連這倉庫的全貌也不曾看清,這個問題,隻怕是暫且無法回答。”
“此言很是避重就輕。”那人便也露出了幾分冷笑,“風小姐倒是心性寬厚,便不怕反被朝露指認為凶手?”
風茗心知他們恐怕本就有意引導自己與朝露互相攻訐,卻也並不點破什麽:“我也不過隻是依照你們所言說出那時的處境罷了,其他的自是與我無關。”
似是猜到了她的這番話,那人站起身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如此一來,風小姐恐怕還需待天明後去廷尉寺走一遭了,今晚也隻能權且留在在秦風館中了。”
“也好。”盡管風茗心中篤定了凶手必是秦風館中之人,此刻也不得不暫且低頭,待明日到了廷尉寺再做計較。
此刻約摸已近於醜時,想來這幾個時辰之內他們一時也做不出什麽無法翻案的證據來。相比而言,風茗更擔憂的是在倉庫中時聽見的那隱隱的兵馬之聲,倘若洛陽宮局勢劇變,隻怕自己少不了在此多滯留些時日。
到時該如何將秦風館線人遇害的消息傳給枕山樓呢?
那人見風茗也不做多少反抗,反倒是有些驚訝:“隻是風小姐如今畢竟仍有嫌疑,隻怕還少不了著人看守一二。”
“此事自然是由你們秦風館做主,我也不便多要求什麽。”事已至此,風茗並不打算再這般友善下去,她想象著玉衡在此情此景之下或許會做出的表現,而後微微放慢了語速,加重了“你們”二字。
那人果然愣了愣,而後陪笑著道:“風小姐言重了,請吧。”
風茗亦是輕笑了一聲,站起身來隨著那幾人離開了這處廂房。
屋外雨幕深重,風茗撐著竹傘在那幾人的前後帶領之下穿過秦風館幽深的庭院。夜雨之中風聲細細,幾處廂房的帳幔在風中輕輕地飄著,燈火下映在輕紗帳上的剪影也在這之中亦真亦幻地飄搖。
途經一處簷牙高啄的華麗廂房之時,她不由得偏過臉帶著幾分好奇遠遠地看向那房中,卻正見得那帳幔之上隱隱約約地映著一對越發交疊得親密的人影。
風茗難免尷尬地偏過頭,抬手遮住了那處綺麗香豔的剪影,加快了些腳步隨著那幾人離開了此處。
因而她也不曾看見,隨著“噗呲”一聲極輕的響動,幾道血箭直直的噴上了飄搖的輕紗帳,綻開點點殷紅後又無聲地滑落著滴下,宛如在那紗帳上繪上了一朵又一朵豔麗的芍藥花。
忽而一陣疾風平地而起,卷起那幾道帳幔向著屋外的雨幕飄搖,將餘下幾滴未曾滴落的血跡甩入了無垠的夜色。
屋內的晚縈很是厭惡地輕哼了一聲,披上一件輕薄的大袖紗衣從男人的腰身上跳下,輕蔑地俯視著榻上的屍體:“憑你一個首鼠兩端的枕山樓細作,也想與我共度此夜?”
榻上不著寸縷的男人心口正正地插著一把匕首,頭無力地垂向了一邊,滿是渾濁死氣的眼珠正對著簾外的夜雨。
簾外雨聲潺潺,不絕於耳。
蘇敬則一手擎著紙傘,一手將廷尉寺官署之中最後一處偏門鎖好,而後站在牆下微微抬首看著牆頭之上猩紅色的夜空,耳畔縈繞著的是銅雀街上此刻的金戈鐵馬之聲。
異動初起之時他便有所留意,叛軍似是自宣陽門的方向一路進入城中,而此時的交戰之處已近於銅雀街盡頭的宮城閶闔門。
今晚的這一切處處透露著不尋常。無論是京郊的哪處軍營生出變數,都必然會選擇突襲宣陽門。長秋宮既然已料到今晚之事並在宮城增設了守衛,又怎會忽略了宣陽門呢?
除非宣陽門的破綻,原本就在長秋宮的計劃之中。
牆外的夜空之中隱隱有流矢劃過雨幕,銀亮的箭頭一閃而過,消失在銅雀街的盡頭。蘇敬則看著那支消失的流矢微微蹙眉,轉身離開了此處。
官署的外牆並不比尋常的院牆高許多,若想今夜乘亂潛入,隻怕並不算困難,他接下來所需要做的,便是將廷尉寺中各處重要的廂房一一上鎖以備不測。
金戈鐵馬之聲隨著他離開外牆的腳步而一點點地變弱,猩紅的夜空有傾盆大雨兜頭澆下,雨幕之中的廷尉寺是一片沉沉如鐵的寂靜,在洛都這充溢著廝殺之氣的夜裏顯得格外地詭譎莫測。
碩大的雨滴砸在地麵略顯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如萬千珠玉一瞬間盡皆傾落,碎成點點零散的水珠,濺在了踏過石板的黑色官靴之上。
而那雙官靴的主人倏忽之間停下了腳步。
蘇敬則忽而明白了廷尉寺這不尋常的寂靜是因何而來——依照陸秋庭原定的安排,今晚的廷尉寺原本不應當隻有他一人。
從銅雀街生變開始,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在廷尉寺中看見另一人的身影。
蘇敬則思忖片刻,轉而走向了他今日值夜所在的卷宗庫。他將紙傘撐開放在門外,而後走入屋中將案桌上尚未處理完的公文卷宗一一整理好鎖入櫃中。
此刻窗外的雨聲幾如轟鳴,隱去了廷尉寺牆外的兵荒馬亂,也隱去了廷尉寺牆內的風吹草動。
在做完這些之後,蘇敬則取過一旁的燭台,轉身便準備離開此處,去先前陸秋庭提及的供人休息的閑置廂房查探一番。
然而在他轉過身來看向門外之時,卻是發現他先前放在廊下的紙傘轉了一個方向。
是起風了?
他不覺蹙了蹙眉,端著燭台走出了卷宗庫,彎下腰正打算將紙傘拾起。隻是在觸到傘柄之時,蘇敬則的手指不由得僵了僵。
猩紅色的天幕壓抑地罩在頭頂,夜色中一陣寒風夾雜著雨點撲麵而來,險些吹滅了他手中的燭台。他一麵護著燭台上搖曳的微弱火焰,一麵不再猶豫地立即拾起了紙傘擋住那一時的風雨。
但他絕不會看錯,傘尖那時指著的方向,正是那間塵封的舊書房。
“怪力亂神。”蘇敬則不以為意地輕輕嗤笑了一聲,反手鎖上了卷宗庫的大門。
此刻偌大的廷尉寺之中,除卻蘇敬則手中端著的一點微光,盡皆沉浸在一片潮濕陰冷而又滑膩的黑暗之中,那黑暗和著牆外若隱若現的廝殺之聲,更好似一條於暗中吐著信子伺機而動的蛇。
閑置的廂房距離那間卷宗庫並不算遠,然而直到行至那間廂房之外的天井中時,蘇敬則遠遠地透過窗仍舊不曾看見任何燈光。
他走上前去,這才發現廂房的門並未上鎖,而是略微地開了一條縫。屋內也不聞半點人的呼吸之聲,一片寂靜的漆黑,在這雨夜之中顯得越發詭異。
蘇敬則躊躇了片刻,仍是將紙傘放在了簷下的走廊之上,端著燭台小心而緩慢地側身推開了虛掩著的木門,那木門隻是被輕輕一推,便“吱呀”一聲向著屋內緩緩地打開。蘇敬則正打算走入屋中查看,卻忽而又停在了門前。
他蹲下身來用借著燭光細細地看過這道門檻,果然在門檻上發現了一處似乎是被慌忙擦去的血跡殘留。
看來在今晚,此處果然出了些意外。
一縷縷血腥味自屋內的黑暗之中飄出,蘇敬則站起身來,不覺握緊了燭台舉步走入屋中。他借著並不算亮的燭光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地上噴濺形狀的血跡,又繞開了幾處血泊,這才繞到案桌前看見了伏倒在桌上的屍體。
此刻蘇敬則一時也不敢妄動屍體,他上前大致地查看了一番,發現這名死者已死去了數個時辰,粗略算來,應當是早在銅雀街生變前。
他小心地攥著屍體的頭發將屍體的臉抬了起來,幽深的夜色之中屍體臉部驚恐得變形的神色更顯得格外駭人,蘇敬則的手頓了頓,隻是大致地確認了屍體的身份,便重又將屍體恢複了俯臥的原狀。
那時陸秋庭曾與他提過今晚另一名值夜的主簿,依照蘇敬則對廷尉寺眾人的記憶,卻並非眼前之人。何況這具屍體身著常服而非官服,也並非值夜人應有的打扮,或許是在返回家中後又發現有物品遺落在了廷尉寺中故而前來取回,卻不曾想遇到了毒手。
那麽本該在此的人,又去了何處?
燭台之上的火焰忽明忽暗地搖曳著,照得這一室血跡尤為詭異。身後的雨幕依舊嘩嘩地織著,一片鋪天蓋地的雨聲中,忽有一絲細小的雜音尖利地自門外劃過。
“誰?”蘇敬則心下一驚,猛地回過身來蹙眉看向門外,燭台上的火焰劇烈地一顫,幾乎便要熄滅。
門外空無一人,唯有夜雨不知疲倦地衝刷著屋簷,那雨水又被簷上的瓦片分作一道道細流徑直從簷邊流下,宛若閨閣中飄轉的珠簾。
而那雨水織成的珠簾之下,原本靜靜放在一邊的紙傘不知被什麽撥動,在地麵上旋轉了幾圈後慢悠悠地停了下來。
蘇敬則心知此刻的廷尉寺隻怕並不比一牆之隔的街道安全,他擎著燭台小心地避開地麵上的血跡退出了這間詭異的廂房,暗暗記下了傘尖所指的方向後舉起紙傘便離開了這處小院落。
他留意著尋找了一番,卻發現自這處院落左側的屋後繞行,可以直抵那間塵封的舊書房。
而這也正是此前傘尖所指的方向。
猩紅欲滴的夜空之下,浩大的雨幕好似織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羅網,將一牆之隔的廝殺隔得無限渺遠,而羅網之內唯有他與不遠處的那間舊書房。
蘇敬則輕輕地嗤笑一聲,舉步向著舊書房走去。
此刻廷尉寺已是一處孤島,而那暗處之人想必無論如何都有殺心。那麽何不順著這些故弄玄虛的表象去看一看他究竟想做什麽呢?
蘇敬則發現那舊書房的門鎖不知何時已被打開,而就在手撫上門身的一瞬間,他感到腦後一陣鈍痛,緊接著便失去了知覺。
燭台“砰”的一聲滾落在了石板上,大雨瞬間澆滅了蠟燭的微光,而那柄紙傘飄搖著在空中轉了一個圈,於夜雨中無聲地落在另一雙官靴旁,折斷了數根傘骨。
夜雨滂沱,廷尉寺之內再無半點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