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凝如腦子不算慢,但總是會在淮占郴的麵前不定時的卡殼幾下。方才她還滿心地為自己的表白大計鼓勁,現在被淮占郴一問,她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一般,臉上的紅暈也就這樣翻開了。
好在月夜朦朧,便是凝如的臉上真的變成了猴子屁股,淮占郴也看不出多大的變化。
“看你……”
——不行啊?
——怎麽了?
——有什麽大不了的!
本能地,凝如的腦子甩給自己幾句強行駁斥的台詞。但話到嘴邊,凝如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偷窺終歸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強行給自己洗白最後落下的往往是越抹越黑的下場。
凝如思量著,最後一瞬間,靈台的突然清明讓自己的話多少得體了些:“看你……累了沒,想不想回去睡覺。”
真是完美到天衣無縫的借口啊!
凝如假裝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往回走:“我困了,先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禮數很周到,逃脫很巧妙。
淮占郴並沒有從凝如謊話中覺察到多少不對勁的隱瞞,便也跟著站起身來,回了句“小姐慢走”,而後拎著那個已經被凝如當成空氣的白蘿卜燈,轉身往屋裏去了。
可還沒走兩步,她竟忘了腳下那堆蘿卜皮,一個不小心,她甩開蘿卜燈,整個身子竟就著月色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凝如嚇了一跳,兩手撲騰的掙紮了兩下,身體上的不平衡感卻早已占據了上風。
“唰”的一聲,她仰頭倒了下去,可當她反應過來,後背上竟傳來一陣溫熱。
她有些愣住,睜眼一看,頭頂上正正擋住月光的竟是淮占郴那張雙眉緊蹙,略顯緊張的麵孔。
怪不得一點都不疼,原來早有人肉墊子幫自己擋住了!
月色清澈地灑在兩個青澀少年的身上,透亮的光澤亦如他們從未沾染過世俗與滄桑的純淨情愫一般。
凝如的心裏拂過一絲欣慰,感激的情緒正欲泛濫,淮占郴低頭問話時,微微噴在凝如臉上的氣息卻讓她的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事吧?”淮占郴語氣鎮定地問著,凝如卻敷衍地回了句“沒……沒事”,然後一個鯉魚打挺,直接從淮占郴的腿上躍了起來。
誰知,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並沒有與淮占郴形成同步,這邊還保持低頭的姿勢,那邊卻早已徑直往上抬起了臉。
淮占郴還沒來得及反應,凝如早已貼了上來,而她那兩片不點自紅的絳唇,也在同一時間貼上了對方微微泛白的下唇。
僅一瞬,兩人石化在原處!
可就是這幾乎可以忽略的瞬間,卻長得讓兩人險些窒息。
匆促的吻確實讓淮占郴的心猛地撞了一下,那種驚慌失措的感覺甚至讓他明白了什麽叫血脈噴張。
凝如隨即從淮占郴的腿上彈開,淮占郴也趕忙趁著凝如離開的空檔站了起來。
相對而立的兩人雖努力屏住呼吸不再動彈,但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感覺卻縈繞在彼此心頭。
淮占郴本想說些什麽緩解尷尬氣氛,可雙唇微微張開時,他竟不知從何說起。
尋常女兒家遇上這種情況,多半會腦子短路,可凝如的腦子卻因為供血太足蹭蹭飛出一堆胡思亂想。
——怎麽辦?真的撞上了?!
——是說“對不住”,還是“沒忍住”?
——是撒腿就跑,還是假裝正經地罵一頓?
沉默在尷尬裏蔓延,仿若過了許久,凝如才猛地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氣,然後衝著一言不發地淮占郴認真地問道——
“要漱口麽?”
顯然,這是個沒法兒往下接的問題……
淮占郴無語地看著凝如。
凝如卻根本沒把淮占郴的二度尷尬放在眼裏。
“咱們中午好像吃了大蒜吧?”
凝如很認真,淮占郴卻很鬱悶。
“沒有!”
淮占郴冷冷地回了一句,臉上的神色越發地難看起來。
“沒有麽?有的!”
凝如瞪大眼睛,麵色正經,仿若她正在糾結的這個問題比運河裏有沒有水還要重要。
淮占郴原先還有些羞澀的情緒被凝如搞的所剩無幾,他懶得與她糾纏,隻默然轉過臉,將目光投向身旁的翠竹。
凝如卻依舊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找台階下:“唉,這大蒜果然不是好東西,中午就吃了,怎麽到此刻口裏還是一股難聞的味道?果然,不漱口還是不行滴啊~!”
凝如故作鎮定地嫌棄了一句,然後淡然地轉身溜走。
少女自言自語的聲音漸漸減弱,但言語中對大蒜的諸多不滿和刻骨仇恨卻並未削減。
用厚臉皮緩解尷尬倒是個不錯的法子,隻是淮占郴沒想到凝如的臉皮竟能厚得這般渾然天成。
看著少女的背影,淮占郴不由得扶額一笑,放下手時,方才的不快也被微微搖晃的腦袋甩掉了許多。
這一天,凝如的生活簡直可以用驚心動魄和精疲力盡來形容。盡管躺在床上的凝如還會因為方才的心跳加速而有些失眠,但折騰了一天,體力不支終歸占了上風,不到一會兒,凝如便沉沉第睡去。
直到第二天日出東方,凝如依舊保持著剛睡時的姿勢,一動不動,十分安詳。
抄經後的幾日,凝如的生活因為禁足而恢複到私塾、宅院兩點一線的狀態。
黃霈佑安心在書房裏為明經科考試作著準備,黃白雖忙著處理管轄區內百戶人家的族正事務,但每天都攢夠了時間與自己心愛的女兒一同用飯。
平靜的日子轉瞬而過,直到有個姑娘帶著包袱到黃家院子門口請求賣身當丫頭,凝如才發覺自己那場拔刀相助的義舉竟然已經過了數天之久。
“淮叔,你該不會看上人家姑娘想留做兒媳婦才編出這麽一段吧?”來找凝如玩兒的海若平才坐下來,就聽說有人要賣身黃宅,吃驚之餘,他不由得打起老頭兒的趣兒來。
話才說完,凝如手上的紙團子便飛了過來。海若平無奈地笑了笑,撿起落在地上的紙團子,小心地捋直後,重新壓在凝如麵前的鎮紙下麵。
淮管家知道海若平向來口無遮攔,聽他這一說,倒也不鬧不怒,隻認真道:“老朽並沒有說笑。那姑娘就在門口,說感恩黃小公子救命之恩,所以想來此處伺候公子日常起居。”
凝如剛練完先生布置的字帖,正為自己寫的字沾沾自喜時,淮管家的話讓她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紙張。
“黃小公子?”她略帶思量地轉轉眼珠子,忽地一眨眼,正色道:“難道是上次在妓館我救的那個姑娘?”
她忽地站起身來,衝海若平看了看。海若平覺得凝如說的在理,便回道:“八成是她。她怎麽還沒離開板城,上次你哥可是給了盤纏的?”
凝如一邊離開位置,一邊往外走:“不曉得。莫不是又被那胖子擄了一次?”
想到這兒,凝如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海若平與淮管家也緊跟在凝如身後,一同前往府門口看具體情況。
此時,黃家門口已經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姑娘雖然穿著簡單,但沒了那日的哭喪臉,皮膚白皙的她在芸芸眾生的街道群眾裏,顯得十分的出類拔萃。
乖乖,原來她竟長的那麽好看,怎的那天沒發現了?
凝如心裏默念了一句,腳步停下後,兩人不經意地對了一回望。姑娘本見有人來,臉上露出的是驚喜的神色,但看定了眼前這個人,她的神采一下成了驚訝。
凝如心說:這姑娘莫不是見了鬼?
轉念一想覺得自己雖不算好看,但也不是青麵獠牙的模樣,便將已然轉回的眼神再次轉到姑娘身上。
姑娘驚訝的神色倏地變成向驚恐的邊緣滑落了……
“你……你什麽時候變成了……女子?”姑娘朱唇輕啟,不經意顯露出的雪白牙齒讓她看上去十分機靈,可話音落地,凝如覺得這姑娘智商堪憂。
“約莫是我出生時變的,不然我爹也不會用我哥的衣裳將我從西津渡裹到這板城來。”凝如輕鬆地說著,腳下的步伐也因為著調侃的話語變得輕盈。
姑娘大約知道自己的話有失妥當,便轉而解釋道:“不,我是說那日你女扮男裝,我竟半分都看不出異樣來。”
凝如笑得燦爛:“看出來不就露餡兒了嘛。”她上前兩步,站定,“你怎的還在板城。上次我哥給的盤纏不夠用麽?”
凝如眼神真誠,姑娘自然也毫不避諱:“公子,啊不,小姐不知,那日後,我確實回了家。但家鄉四處抓壯丁前往開鑿運河,連壯丁的妻子都要服役。
我自小便是小戶人家的童養媳,那家人雖把我賣了,但那天殺的得去修渠,我也得跟著去。我心中不願,便用公子給的銀子買斷了自己同那家人的關係,然後跑回板城,找姑娘賞口飯吃。”
說完,姑娘的眼裏閃過淚花。
眾人聽完,也無不對姑娘的境遇深表同情。一旁的淮管家聽到運河修渠的事,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通濟渠被堤壩石頭砸死的大兒子,眼中的淚花不由得迷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