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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稻米流脂粟米白

  對凝如來說,這十六年的時光裏,最懊惱的事情有三件。


  第一件是第一次逃學時動作不夠迅速,結果被先生逮個正著,還當眾作為私塾的反麵典型以儆效尤;第二件是則是在給淮占郴做的豆腐裏參雜了地上的泥沙,以至他生生將牙磕出了血;而第三件,則是今晚這趟偷取了“米糧廢舊錄本”的行動。


  這三件事雖不是關乎死生的大事,但都是凝如一番苦心無果的證明。前兩件,她都用心做到最好,但最後的挫敗著實讓她懊惱至極。而第三件更是如此。


  所謂“米糧廢舊錄”,顧名思義,就是記錄糧庫中米糧廢棄或者折舊的記錄本。換言之,這個本子並不是用來記錄糧庫的日常進出的賬本,而是用來管理糧庫的普通冊子。


  對凝如來說,費了這麽大周折潛入西苑的目的正在於找到賬本,可如今,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竟是一本和賬本截然不同的無用冊子。


  “唉,都是我沒用,費了半天勁,竟拿出這麽一個沒用的東西出來。”說著,凝如不由得跺了跺腳,臉上的愁容因那緊蹙的眉頭更加厲害。


  淮占郴知道凝如這趟本就不容易,覺得凝如無需太過自責,便上前安慰道:“凝兒,莫要傷心。不是賬本也沒關係,咱們再想別的辦法便是。”


  凝如知道淮占郴不會怪罪自己,但她對他及其他兄弟們的愧疚卻讓她難以釋懷:“淮占郴,都是我不好,給你添亂了。”


  凝如從來都是風風火火的主兒,此刻她難得服軟,臉上的誠懇看上去讓周圍的人不由得心軟得癢癢的。


  淮占郴如此,海若平同樣如此。


  看著凝如失落的模樣,海若平自然也跟著不快起來。


  在他看來,凝如翻出來的這個本子雖用處不大,但這是他們幾個唯一能拿到的和糧庫有關的東西,所以他有必要再仔細看看,即便隻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也好。


  想到這兒,海若平下意識地翻開本子重新端詳起來。


  海西本來已經把燈放下,見海若平又埋頭苦讀,他趕忙將燈籠抬起來,給自家公子照明。


  不多時,海若平終於在苦苦的找尋中發現了賬本裏隱藏的細微證據!

  “我知道了!凝兒,有辦法了!”海若平的呼喊聲讓周圍的人為之一振,凝如更是因了這句話差點跳了起來。


  “什麽辦法?快說!”她的眼睛裏放著光,眼神裏的渴望比方才剛剛詢問海若平的時候更加濃烈。


  “你看,這個本子雖說隻記錄了糧庫了米糧的廢舊情況,但卻詳細記錄了每次廢糧所占的成數。咱們可以通過這個數,和米糧半年黴變的規律,反推出糧庫裏的糧食的進出狀況。”


  海若平認真地說著,凝如和淮占郴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他。聽完海若平的法子,淮占郴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生意小哥生出了由衷的敬佩。


  “海公子這個法子確實不錯。隻是時間緊迫,此刻已經過了子時,明日一早便要將這賬本送到縣丞大人手中,所以,還請公子多多幫忙,在家中多找幾個賬房先生將這些數目反推回去。”


  淮占郴說得很恭敬,海若平領命到領得自然。


  “這倒沒問題,等會兒回去,我便將家中的夥計叫起,一道來算賬。”


  “那你們可千萬被累著呀。”凝如見事情有轉機,心情大好之餘,也對海若平表現出難得的關心。


  海若平被凝如這話說的骨頭酥軟,嘴上卻滿是承諾:“放心,我們身子骨都硬朗這呢,不怕熬夜。”


  凝如將信將疑,上下打量了海若平好一陣子,才放心地點下了頭。可到了第二日,當海若平將賬本拿給凝如時,那雙眼睛上的黑暈卻烏得如同墨染的一般。


  凝如覺得他大言不慚的模樣甚是好笑,卻又覺得他幫著自己做出了賬本十分辛苦,便下意識地將嘴邊的調侃之詞換成了勸他回去補覺的貼心話。


  海若平覺得自己的辛勞換來凝如的肯定,心中甚是喜悅,又覺得今日她與淮占郴去縣衙的事情同自己無甚關係,便爽快地應下了凝如的囑咐,將進出糧船的官府令牌連同賬本一並給了凝如後,才安心回府中補覺去了。


  當這本連夜趕出來的賬本被放在賴月生的案頭時,這隻狐狸的眼角終於露出了些許喜色。


  “言而有信,年輕人,不錯嘛!”掂量著手裏的賬本,賴月生破位欣賞地看著淮占郴讚揚了幾句。


  淮占郴卻對賴月生的稱讚並不感興趣:“大人,賬本我們已經給您了。裝糧用的袋子,您是否也可以發給我們了。”


  賴月生本還想周旋幾句,卻不想淮占郴竟單刀直入,直接問他要米糧袋子。


  似乎有些無奈,賴月生笑了兩聲,回道:“好好好,不聊了,紀然之前答應過你,我也隻能信守承諾,將那些袋子發給你們。”


  說著,他揚揚手,叫官差將那些米糧袋子從後堂抬出來。


  淮占郴見幾大捆米糧袋子全數搬出,上前作了揖,道了聲“謝大人”後,與幾個兄弟徑直將那幾捆袋子搬出了縣衙。


  及到門口,凝如緊跟著淮占郴的腳步並未有絲毫遲緩。淮占郴知道,凝如肯定想跟著自己到永濟渠卸糧,可今夜的行動體力消耗巨大,便是他自己都不一定吃得消,更不用說弱不禁風的凝如了。


  他揮揮手,示意兄弟們先行幾步。兄弟幾人為今日的順利拍手稱好,朝著淮占郴和凝如吹了幾聲口哨後,高高興興地將印著官戳的米糧袋子往前走去。


  “凝兒,我回去了,你也該回府休息了,知道麽?”淮占郴的拒絕很溫暖,聽上去似乎比安撫都要動人。


  “可……我想和你一起卸糧呀。”凝如被淮占郴難得的溫柔弄得心跳加速,本就不想和他分開的她,此刻更是依依不舍。


  “聽話,今夜卸糧會很勞累,你肯定吃不消的,好好在家等消息便是。”淮占郴還在堅持,凝如的嘴早已高高地撅了起來。


  “又趕我走……”她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臉上的神采自是不悅,“那我什麽時候才能去看你啊?”


  “嗯,明日傍晚吧,那時米糧卸好,裝好,你再過來,我才有空檔理你。”淮占郴平靜地說著,眼睛裏卻放出了閃爍的光芒。


  其實,和凝如一樣,淮占郴也舍不得此刻的分離,也期待明日的相逢,隻是神經大條的凝如早已習慣了淮占郴的冷漠,所以根本沒有留意到眼前這個男人的情緒早已同先前截然不同。


  “那行,我明日再去找你。”說完,生怕自己看著淮占郴的背影哭出來的凝如果斷轉身離開。


  淮占郴久久地凝視這凝如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轉身跑向板車,與兄弟們一同返回永濟渠。


  忙活了一天,凝如回到花廳動都不想動,就連司琴端過來的那杯茶,她也懶得伸手,隻伸長了脖子用嘴吮吸著杯裏的水。


  黃白從裴蘊那處回來,見凝如像隻綿羊一般懶洋洋地臥在桌子邊上用嘴吮吸著茶杯的女兒,心中覺得可愛之餘,更生出了濃濃的疼愛之情。


  他走向前去,小心地幫著凝如將杯子往前推了推。凝如被黃白的舉動嚇了一跳,徑直坐起身來,原先迷離的眼睛瞬時發出閃亮的光。


  “爹,你今日怎的這麽早便回來了?”凝如站起身來,寵溺地拉著父親的手,撒嬌道。


  黃白隻覺得心頭都被這丫頭給融化了,不由得卸下方才在外頭的正經模樣,耐心回道:“今日裴大人對我籌集運河修築米糧的建議十分讚同,沒有多少修改的意思,所以同他稟報完便回來了。”


  凝如從來都對黃白的公務不感興趣,若是平時聽他這麽一說,必定敷衍了事地“哦”一聲,然後將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可今日,凝如聽得父親口中“運河修築米糧”的幾個字後,竟興致濃厚地將話接了下來。


  “爹,您知道麽?今日我也做了一件籌集運河米糧的事情呢!”凝如很興奮,黃白卻很驚訝。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凝如,好半天才笑著回道:“哦?凝兒竟也同父親一樣能幹事了?”


  凝如見黃白稍顯質疑,站直身子,拍著胸脯回道:“那是自然!爹,你知道麽,就這兩天,我們可是為運河上的工友們籌集了數百袋米糧呢!”


  說著,凝如將這幾日與淮占郴等人做的事情一股腦兒全講給黃白聽。黃白起初以為凝如隻是說笑的,後來發現這丫頭和淮占郴做的竟是這樣的“大”事!


  聽上去,事情進展很順利,但黃白的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盡管在凝如的故事裏,賴月生對他們的行動十分配合,但以他對賴某人的了解,貪得無厭的他肯定不可能束手就擒。


  黃白打算製止女兒和淮占郴的行動,但見凝如興致勃勃,又說還有賬本留在海若平那裏,便生生把口中的話咽了回去。


  凝如身邊有危險,黃白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他口上不說,但心裏卻暗暗做好了計劃,打算明日一早找到海若平後將賬本直接拿到裴大人麵前,以此防止賴月生生出事端,危及自己的女兒。


  此時,日落西山,夜色將近,淮占郴緊握著手中的令牌,盤算著今夜如何與兄弟們一起上船卸糧。


  然而,賴月生遠不是淮占郴這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所能對抗的,才解開袋子,孟勇等人便發現,那些所謂的蓋著官戳的米糧袋子其實隻有上麵的一兩個,其他被捆在裏頭看不到麵兒的麻布袋,全都是普通的白色袋子,絲毫沒有官戳的紋飾。


  “狗官!欺人太甚!”孟勇氣衝衝地將手中的白布袋子摔在地上,眾人紛紛上前查看,在確定孟勇說的確是實情的時候,他們也不由得咒罵起來。


  “狗官!我這就找他算賬去!”黎平本就是寧折不彎的性子,如今被賴月生欺瞞,他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黎叔雖知道衝動並非好事,但看著雪白的米袋子落了一地,他的心裏也跟著失落起來,甚至連對兒子衝動的不理解也在此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然而,黎叔的縱容並沒有讓黎平的衝動得逞,相反,一向在黎叔和黎平中間保持中立的淮占郴,卻站起來第一個喊住了他。


  “站住!你去哪兒?”


  淮占郴的口氣因為憤怒而有些強硬。黎平從未見過淮占郴這幅摸樣,在原地愣了愣才澀澀回道:“去找狗官理論。”


  “理論?他是縣丞,你能理論得過他嗎?”淮占郴在質問,口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海公子送過來的官府令牌隻能用在今夜,過了今晚,船上的侍衛一旦起疑,咱們再想動手就不會那麽容易了。你現在去縣衙,且不說能不能弄出米糧袋子,便是你能不能回來都是問題。所以,今夜你無論如何都不能去,把船上的糧卸下來才是咱們的頭等大事。”


  淮占郴的話鞭辟入裏,黎平和周圍的幾個兄弟自然都很信服。可話好說,事難做,僅靠著十幾個米糧袋子,又如何將船上的米糧全數卸下呢?


  “占郴,你的話我明白,可袋子少,米糧多,咱們今夜便是真的行動了,也隻能搬來十幾袋米糧,又如何滿足永濟渠上工友們的需求呢?”


  “那便多搬幾趟,將搬回來的米糧卸在山洞中,然後騰空袋子,重新搬運一趟便是了。”淮占郴思量片刻,微微點著頭安排道。


  “可一趟隻十幾個袋子,往返錄入又遠,一夜恐怕也就多處二三趟罷了。”黎叔掐著手指,算了算,臉上的愁容並未散去。


  “如此……便把咱們還剩的二十幾袋口糧騰出來,把那些袋子也用上。另外再加幾個弟兄,大家一起扛,時間也能節省些。”淮占郴記得官府派給永濟渠工友的口糧上也有官府的印戳,若能將它們一起用上,肯定能加上不少數量。


  黎叔信服地點點頭,覺得兩邊在家一起的四十個袋子和賴月生原先承諾的一百個袋子有些差距,但若能多跑幾趟倒也相差無幾了。


  “好,就這樣辦!”


  眾人異口同聲,當夜便帶著海若平從他父親那裏取來的令牌前往商船上搬運口糧。


  待到天色微亮時,稻米與粟米早已堆滿了整個山洞,就連洞口處,也堆滿了百餘袋糧食。


  忙了一夜的淮占郴雖有些勞累,但當他看見周圍的工友因為這些白花花的糧食而笑逐顏開時,他身上的疲累竟也被清晨的微風吹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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