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黑雲壓城城欲摧(下)
和官府的顏麵相比,百姓的鬥誌從來都是連下酒菜都不如的破爛玩意兒。
盡管淮占郴誓不從命,但他倔強的頭顱最終已經還是被四五個官差的手重重壓在地上。凝如心疼地大喊了幾聲“占郴!”,淮占郴也隻能艱難地抬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已經眼淚滿麵的凝如。
“來人!將這些糧食統統運回板城糧倉!”賴月生迫不及待地將這些糧食往板城運。
馬太守看著自己眼前忙得興高采烈的賴月生,嘴角不由得透出一絲淺的不能再淺的微笑。
凝如此刻滿心都是淮占郴的安危,自然沒有留意馬太守微妙的表情。她知道淮占郴是被冤枉的,更知道賴月生不是個好東西。但如何才能扭轉此時的局麵呢?
她想起那個和賴月生作交換的賬本,她本能地覺得將這件事情抖露出來,肯定能讓幫到淮占郴。
可事實從來都比表象複雜得多。
“馬大人,賴月生血口噴人!是他叫淮占郴他們去搬運糧食的,也是他將永濟渠的口糧運到自家糧庫,低買高賣,中飽私囊。我們手上有他運糧的賬本,您一看便知!”
凝如衝破人群,一口氣將事情的真相說了出來。
周圍一片嘩然,連賴月生的臉色都倏地白了下來:“你這小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麽!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
凝如怎麽可能輕易投降。
她果斷上前,拉著賴月生的手,堅決不讓他走:“大家聽著,你們的口糧就是他賴月生偷走的!你們要抓偷糧賊,抓他賴月生便是了!”
修渠工中,賴月生偷運口糧的事情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大夥雖知道凝如說的是真的,但馬太守在上,官差在側,淮占郴等人都被捆住,誰又敢站出來給凝如撐腰。
四周的嘩然退去,工友們心中雖激憤,卻分毫不敢造次。凝如的話還沒說完,官差早已衝了上來。
賴月生的雙手被凝如的指甲摳出了幾道血痕,見官差將凝如扣住時,趕忙將手抽開,跌跌撞撞地跑到馬太守身旁。
凝如自是不願,掙紮間反複向馬太守重申賴月生偷運糧草的事實:“大人,賴月生便是偷到官糧的主謀,您應該抓他才是!”
但馬太守卻置若罔聞,仿佛說這話的姑娘僅僅是團空氣,又或者這個姑娘所說的話完全可以被四周凜冽的寒風一吹而散。
“綁了,拉回府裏審問。”馬太守輕描淡寫地將凝如的處置命令拋給賴月生。賴月生惡狠狠地盯著凝如,咬牙切齒地拿過官差的捆繩,死死地扣住凝如的雙手,絲毫不顧及她單薄的手臂是否承受得了那麽大的力道。
淮占郴聽見凝如掙紮間喊叫聲,原先半抬著盯著凝如的頭忽地揚得更高了。若在平時他定要上前護著她,可如今自己被緊固在此處,他該如何做才能讓凝如不受傷害呢?
方才,馬太守並未阻值賴月生將洞門口的米糧運走,淮占郴便曉得將自己和兄弟們拉入絕境的絕不止賴月生一人。
用賴月生自己的話講,縣丞不過是個小小的地方官,就算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偷竊那麽多口糧。所以,沒有一州之長馬太守給他撐腰,賴月生怎麽敢放肆地用府兵搬運口糧,又怎麽敢大膽地用官糧豢養私妓。
如孩子般純良的凝如自然不能明白馬太守與賴月生之間的關係,但淮占郴自己又何嚐不是剛剛悟到的。
他懊惱於自己的愚鈍,但眼下這點時間顯然不是用來自我反省的。
他用力頂起肩膀上的四隻手,雙腿用力一蹬,使出渾身力氣站了起來:“放開凝兒!有什麽事我一人承擔,與她無關!”
近乎怒吼的聲音讓周圍的官差耳膜一震,馬太守原以為把這丫頭打發了便清靜了,誰知淮占郴才開口,他的腦子竟嗡的一聲。
這個聲響還未從腦中散去,淮占郴早已三兩步跑到凝如身旁,一把推開賴月生,徑直將困在凝如手上的繩索扯開。
官差圍上來,淮占郴一個跨步走到凝如身前,將她緊緊護住。凝如躲在淮占郴伸手,雙手緊緊抓住淮占郴的臂膀,眼神警戒地看著麵前的官差,生怕他們突然衝上來傷到淮占郴。
原本對峙的局麵因為淮占郴的站起被徹底打破,黎平、孟勇甚至是文弱的胡元,都趁著官差的注意力放在淮占郴身上時,奮起反抗。
一時間,官差占據上風的局麵被兄弟們的反抗衝破。周圍富有正義感和膽量的工友們也紛紛反抗起來,馬太守和賴月生帶來的幾十名官差一下竟不夠用了。
淮占郴麵前的官差被工友團團圍住,混亂中,淮占郴趁著難得的空檔緊緊抱住凝如的雙臂,關切地查看方才捆繩索的地方,生怕凝如被賴月生的蠻力弄傷了。
“可傷著了?”淮占郴雙眉緊縮,臉色似乎比方才被官差扣押時還要緊張。
“我沒事!走,咱們這就去找海若平,讓他把賬本複原出來,交給裴大人。”凝如知道淮占郴此刻滿心都是對自己的關切,但和緊緊相擁的溫存相比,她知道,壓製住賴月生和馬太守顯然更重要。
“好!”淮占郴讚同地點了點頭,隨後握住凝如的手,打算衝出混亂的人群,前往板城尋找裴蘊主持公道。
賴月生嚇得趕忙躲到馬太守身後,馬太守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到,但卻未曾躲閃。此時的官差早已被工友圍困,馬太守知道抵擋不住,便大吼了一聲“禁衛軍”。
隻一句,河岸上待命的軍隊便戎裝而至。
最裏麵一層的官差被工友困住,第二層的工友卻被禁衛軍圍住。原先在數量上占優勢的修渠工此刻因為腹背受敵而成為馬太守和禁衛軍雙重夾擊的對象。
官差見局麵反轉,立即對工友們發起反攻。場麵再次混亂起來,隻是這一次,反抗最強烈的工友們被禁衛軍和官差一一擒獲,便是方才咬了官差兩口的小五和小六,也被禁衛軍捆綁起來。
作為“罪魁禍首”,淮占郴自然更不例外。方才,他同凝如還未走出幾步,禁衛軍被已經圍攻上來。
擁擠的人群裏,淮占郴的雙臂一直死死地護著凝如。若不是最後禁衛軍用地上的石塊狠拍淮占郴的後背,以致他咳出血來,他的雙手才不至於因為酸軟無力而鬆開。
果然是條漢子!且不說力道驚人,便是這擔當的性子便足夠讓人欽佩的。
馬太守暗暗看著淮占郴,心裏不由得發出了感歎。然而,這樣的感歎並不是什麽好事,因為在他多年的為官經驗中,像淮占郴這種配得上自己“感歎”的人一般隻有兩種出路:一種為貪婪所用,最終成為獲取不義私利的工具;另一種則是為正義所用,最後成為對抗貪婪的使者。
若是前者,馬太守或許還能考慮將淮占郴納為己有,以此為自己的下一次橫征暴斂補充人力,但顯然,淮占郴屬於後者。
而這,正是馬太守最不願意,也最不喜歡看到的結果。
隻一瞬,他對淮占郴的感歎就變成了厭惡。
“放肆!竟敢反抗本府!來人,將他們送往監牢,明日一早送去高麗戰場!”
說完,馬太守一甩手,徑直往行船的方向而去。
聽上去,打仗似乎隻是另一種服役罷了,但實際上,連續幾個月來,高麗戰況不利,皇家軍隊連連潰敗,去戰場其實就是送死,隻不過前者聽上去更冠冕堂皇罷了。
凝如雖不懂人情世故,但這一點危險她還是明白的。手背上淮占郴的血還溫熱著,凝如看著淮占郴被帶走,心疼之餘,絕望和懼怕更讓她跌入無底深淵。
“大人,不能去打仗啊!不能啊!”混亂中,修渠工們鋪開的氣勢在馬太守的喝斥下被迫蜷縮起來,凝如混在人群中固執地哭喊著,但禁衛軍強硬塞入凝如口中的白布條卻讓她的喊聲隻能哽咽在喉嚨中。
淮占郴拚命轉過頭衝呼喊著“凝兒!”,身旁那四五個禁衛軍卻強勢壓製著淮占郴,絲毫不讓他動彈。腳步被迫向前,但他的目光卻從來為從身後收回來。
因了方才的頂撞,凝如此刻也在押送之列,隻不過淮占郴他們是被押往牢房,而凝如則是被押往馬太守的府邸。
兩人被分到不同的隊列中,一個上了賴月生的行船,另一個則上了馬太守的行船。凝如想再看一眼淮占郴,但那一頭賴月生的家丁早已將上船的板子撤走,淮占郴也被強製送到船艙底部,沒有了任何蹤影。
船上,馬太守迎著運河上的風喜笑顏開,凝如站在他身後恨不能一口將這廝咬死。可惜她的嘴動彈不得,隻得用腳猛烈踩踏。
然而,這樣的舉動在馬太守眼裏簡直如同姑娘家的玩鬧一般。他猛地覺得今日這樣的“成功”需要一個女子犒勞一下自己,又覺得凝如的姿色還算不錯,便改了處置她的轉而囑咐下人將凝如送到太守府自己的臥房中。
而這,正是黃白收到凝如被馬太守帶走時最擔心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