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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勞燕分飛各東西(上)

  清冷地月光透過地牢僅有的小洞從地麵透進來,原本就陰冷的地麵因了這霜一般的色澤更顯淒涼。


  剛進來時,小五小六哭哭啼啼地鬧著要回家,黎平和孟勇更是吵鬧著要衝出牢房。而此刻,精疲力盡的他們靠在地牢的牆壁上,沉靜地睡去,隻留下胡元看著兩個小娃娃,靜默地坐著。


  因起身反抗官差,淮占郴被看作眾犯之首而被關押在隔壁的單人牢房裏,官差生怕他力氣太大將獄門掀翻,特地找來鐵鏈和繩索將淮占郴捆綁在牆壁上。


  和馬府裏對峙的熱鬧相比,淮占郴和工友們的牢房顯得死寂了許多。


  從傍晚時官差宣布明日傍晚啟程前往高麗的時,兄弟們便一言不發,即使平時話最多的黎平和胡勇也因為了前往前線的事情失去了說話的興致。


  是啊,能說什麽呢?


  是抱怨淮占郴帶著他們到賴月生府上理論以致送命,還是指責自己不該同淮占郴一道為工友的口糧奔波?

  是痛斥馬太守和賴月生的無恥,還是咒罵世道的無常和皇帝的窮兵黷武?

  前者是發自內心想做的事情,好漢做事好漢當,他們幾人當然不會有怨憤;後者卻是身外事,他們無能為力,斥責又有何用。


  淮占郴自然從來不是牢騷滿腹的人,所以對今日這樣的境況並沒有太多怨言。甚至在前往這地牢的路上,他都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愧於心,便是今日成了刀下鬼,都對得起他滿副錚錚鐵骨。


  可是,就在方才,就在得知自己明日將離開板城前往高麗的瞬間,他的心頭卻突然湧上了一絲後悔。而這種情緒的來源,正是那日他在楓林向凝如吐露的情感。


  今日清晨,淮占郴還覺得自己勇於麵對自己的情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他不必繼續刻意躲避凝如,也不用再對凝如的一往情深感到愧疚。


  可為什麽在他剛剛正視自己感情的時候,卻偏偏生出這樣的離別?!


  尋常的別離所需承受的或許隻是相思之苦,可一旦他去戰場,凝如所要麵對的不但是相思不得見的愁怨,更可能是生離死別的痛苦。


  若當時沒有給出回應,凝如在徹底失望後,也能在新的摯戀中找到依托,可當他自私地將凝如的情感占為己有時,這個執拗的姑娘隻能被彼此的約定束縛。


  而他又怎麽忍心凝如在自己的影子裏孤獨終老?

  清冷的月色下,淮占郴不覺想起兩個月夜裏與凝如的親密,甜蜜而酥麻的感覺讓他的心柔軟下來。但很快,淮占郴便意識到這種情感的不合時宜。


  他使勁甩甩頭,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們趕出了軀體。


  和先前的逃避不同,淮占郴這次對情感的躲閃更像是一種庇護。他知道,隻有自己徹底同這段感情決裂,凝如才能從自己的束縛中走出來,換句話講,這種決絕不是無情,而是為凝如重新開始的人生做鋪墊。


  想到這兒,淮占郴禁不住往牢房門口大喊:“牢頭!”


  牢頭此刻正在牢房外頭的門房裏守夜,聽得淮占郴一聲大喝,生怕出事兒,趕緊小步跑到淮占郴牢房門口。


  “你小子吃飽了撐的!沒事喊什麽喊?!”半夜被叫醒,牢頭本就有些火氣,再看四周安然無恙,他的脾氣更是一下就上來了。


  淮占郴知道牢房不好呆,便沒同他的壞脾氣計較,隻看著他簡明扼要地說出自己的需求:“我要一張紙,一支筆。”


  牢頭嫌麻煩,冷哼一聲,回道:“你當你是誰啊?還要爺半夜伺候你筆墨?”


  淮占郴卻依舊冷靜:“隻要給我這兩樣東西,明日你便能得一兩賞銀。”


  牢頭沒想到起個夜還有錢賺,臉上的神色一下開朗了許多:“真的假的,你小子可別糊弄你爺爺我。”


  “我寫封信,明日一早你送到黃族正府上凝如小姐手中,她便會給一兩銀子。”


  淮占郴麵無表情地解釋著,官差小哥依舊將信將疑:“送個信就能給一兩銀子,這小姐也太好誆了吧?”


  “不是好誆,隻是她懶得記數,覺得給一兩不用動腦子,方便。”淮占郴輕笑一聲,眉眼中的溫柔在此刻竟蒼涼無比。


  官差見淮占郴說的像模像樣,轉身到門房拿了紙和筆遞給淮占郴。淮占郴單手接過紙筆,半蹲在牆邊,就著月光在紙張上寫下十六個字。


  風撫過鐵窗,淮占郴躊躇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筆。


  官差想著明日的一兩銀子,喜滋滋地拿過紙張離開了,淮占郴隻囑咐了句“一定送到她手上”,便不再言語,隻默然垂首,仿佛想用這無盡的沉默同過去告別一般。


  從馬府回來,凝如整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過來。額頭上的傷口早已在大夫的診治下止了血,黃白守在女兒的身邊指導她終於睜開眼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緊緊守在凝如的身邊,見她口中含著個水字,立刻起身從床頭端起一碗水,仔細地用調羹送入女兒的口中。


  喝了幾口,凝如才算真正回過神來。


  黃白將碗放回去,小心地將凝如扶起來做好,才又弓著身子趴在凝如身邊,認真地等著凝如開口說一下句話。


  凝如的身子微微前傾,尚且冰涼的手搭在黃白掌上時,緊張和焦慮亦隨著凝如的話語蔓延開來:“爹,占郴被抓去高麗打仗了,您可一定要救救他呀。”


  身體依舊疲累,凝如的聲音並不洪亮,但黃白卻清晰地感覺到女兒的焦急。


  一直以來,黃白都盡全力滿足女兒的要求,可要讓淮占郴不去充軍,黃白卻實在無能為力。


  昨日那一場質問下來,馬太守支走淮占郴的心思已十分明顯,裴蘊對此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一個小小的族正又則會有回天之力。


  凝如目光灼灼,黃白的雙目卻不敢迎上去。躊躇了半日,黃白才從口裏斷斷續續地擠出了三個字:“算了吧。”


  話音才落入凝如的耳朵時,這個對父親無限信賴的姑娘還以為自己聽差了,可仔細看看父親的神色,凝如才驚訝地發現一向正直果敢的父親竟在此刻成了軟弱的懦夫。


  “爹,你說什麽?”凝如有些不可思議,臉上的神色既有懷疑,更有不甘,黃白卻依舊堅持著自己的觀點。


  “我說:算了。背上偷運口糧的罪名,被發配已經算輕的了。爹知道,你舍不得淮占郴,但有些事情,不是咱們升鬥小民能插手的。你好好養傷,等身體恢複了,爹再給你重新找一個伴讀便是了。”


  “爹,偷運口糧的是賴月生和馬太守,他們誣陷好人,還將知情者發配到了事,這種營私舞弊、徇私枉法的事情怎麽能說算就算呢?”


  凝如雙手撐著虛弱的身子,一口氣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雖非歇斯底裏,卻也有幾分聲嘶力竭的味道。氣短之餘,凝如劇烈地咳了起來。


  黃白本就擔心凝如的身子,此刻見她咳得渾身顫抖,原先蹙著的眉頭不禁鎖得更緊了。


  “你這孩子,怎就這麽固執!我說了,淮占郴的事情不是咱們能管的,便是你再舍不得,我也不能去救他。”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救?您不是說做人要正直,要敢作敢當麽,現在為何又不敢出頭了呢?”


  凝如情緒激動,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黃白見她如此不顧自己的身體執拗地同自己爭辯,心中的憂慮一下變成了氣憤。


  “因為你!這次隻是讓你頭破血流,下次他們就可以了結了你,然後陳屍荒野!我明白你對淮占郴的心思,但我是你爹,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白白送死!”


  黃白怒吼一般地衝凝如大喊,雙手因為激動而瑟瑟顫抖著。凝如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心中憤恨之餘,更是絕望。


  沉默再次蔓延開來,凝如無妄地看著黃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怎麽也不肯流下來。


  正在此時,送信的官差正好來到黃宅。司琴接過那封署著“淮占郴”姓名的信箋,小跑地來到凝如床邊,氣喘籲籲地將信遞給凝如。


  “小姐,淮占郴的信。”


  隻一句,凝如和黃白僵著的身子同時有了動彈的跡象。


  凝如草草用手背擦了擦眼眶裏的淚,徑直坐起身子從司琴手裏奪過信封,顫抖著雙手將其中的信紙抽了出來。


  信上隻有十六個字,凝如卻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風雨如晦,相忘江湖。”


  短短幾句,曾經被凝如視而不見的老生常談,竟瞬間讓她淚流滿麵。


  沒有不好的開始,卻很少有令人滿意的結局。風雨交加,時政混亂之際,淮占郴捎來書信讓凝如“相忘於江湖”。


  聽上去,這樣的勸告是理性的,可他又何曾想過,理智與情感從來都是對立的,凝如心中那延續多年的感情又豈是三兩句訣別便能切斷的?

  黃白知道自己的勸誡對凝如無濟於事,所以對淮占郴的清醒和冷靜感到慶幸。他走進凝如,伸手撫摸著她的後背。


  他用默然安慰著凝如的過去,更鼓勵她向前看,重新開始。可凝如執拗的性子卻燃起了她一定要找淮占郴說清楚的欲望。


  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凝如顧不得擦拭滿臉的淚痕,隻將信箋揉在手心,便掀開被子往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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