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
“呀!這如何使得!”幾乎是尖叫地,淮嬸兒將這句話喊了出來。
本能地,淮嬸兒想要俯身去擦拭凝如鞋子上的印記,凝如的手卻緊緊地箍住了她的手臂:“不用不用,回頭我自己擦擦便是。”
淮嬸兒本就覺得對不住凝如,此刻怎麽肯隨意罷休。她將凝如按在椅子上,自己蹲下去,小心地用手擦拭著凝如的鞋麵。
凝如以為鞋子能轉移話題,誰知最後卻讓淮嬸兒給自己擦上鞋了。她抿抿嘴,臉上的神色自然也抱歉起來。
待淮嬸兒站起身來滿意地看著凝如的鞋麵時,凝如覺得應該做些什麽報答這個慈祥的老母親。
“淮嬸兒,我幫你弄臭豆腐吧!”
說著,凝如擼起起袖子,蹲到木桶旁邊,學著方才淮嬸兒勞作的模樣,使勁地用木棒攪拌桶裏還未浸透臭豆腐。
淮嬸兒沒想凝如會有這般舉動,卻也知道攔她不住,便接受了凝如的好意,一點點地教她炸豆腐、泡豆腐。
凝如學得興致盎然,對空氣中那股特殊氣味的敏感也慢慢淡化。見她學得起勁,淮嬸兒教得也十分開心。
一天下來,凝如的身上沾滿了臭豆腐的味道,卻依舊樂嗬嗬地笑著。淮嬸兒見她喜笑顏開,心中的愧疚也比先前緩和了許多。
她慶幸今日能遇見凝如,覺得她的到來是上天對她的眷顧,也是對淮占郴的恩賜。
那日以後,凝如成了淮嬸兒的不二助手。
起初,見女兒疲憊不堪地回家,黃白還會詢問她去了哪裏。後來,黃白漸漸對凝如的行蹤有所了解,隻要在飯桌上聞到凝如身上的臭豆腐味道,他就知道,凝如又到淮嬸兒家幫忙去了。
從前,凝如總往永濟渠跑,黃白並未覺得不妥。
那時,他正幫裴大人籌集永濟渠的物資,加上凝如剛得罪了賴茂父子,黃白覺得躲到離家較遠的河道上,是避開賴茂的不良居心的好辦法,便不對凝如的日常行蹤做限製。
後來,事態的發展超出了黃白的預料。原以為女兒躲得遠遠的就能不再惹事,不曾想,凝如還是把賴縣丞和馬太守一起得罪了。
現在,裴大人已然回京,自己也閑了下來,黃白對凝如整天往淮家院子裏跑這件事,自然更不讚同。
旁敲側擊了半個月,凝如依然沒有收斂的意思。見四周的人都把凝如默認為淮柳家的兒媳婦,黃白決定同凝如談一談。
飯桌上,熱騰騰惹得凝如狼吞虎咽,黃白也拿著筷子,但食欲卻一點都提不起來。
“閨女啊,你去淮柳家裏幫忙也沒啥,隻是,咱們以後能不能少去幾次?”
凝如狠狠地巴拉了一口飯,勉強咽下肚子才問道:“為啥呀,爹?”
黃白麵露難色:“那個……臭豆腐做多了,身上也難免會有味道不是。”
開口前,黃白設想了許多開場白。雖然他可以拿出族正的尊嚴斥責女兒一番,但姑娘家臉皮薄,黃白還是覺得含蓄的法子比較好。
可聽得凝如的回複,他的想法立刻改了。
“怕什麽,聞多了就不覺得難聞了。再說,過兩天我還得上街幫淮嬸兒看攤呢,這點味道都受不了,還有什麽臉麵站在臭豆腐車後頭。”
說完,凝如笑咯咯地看著父親。
這個倔強的丫頭,非但沒把黃白的弦外之音聽進去,反而順著別人的誤解,直接提出要到街上同淮嬸兒一道賣臭豆腐的想法。
黃白勉強地喝了一口水,卻被女兒的決定生生嗆住了喉嚨。
好不容易把水吐出來,他的聲音一下強硬了許多:“不行!我不同意你去!”
凝如原以為父親看見自己追淮占郴的航船,對她的心思就算沒有十分的支持,也有八九分的讚同。但此刻,見父親拋出少有的嚴肅麵孔,她的不解一下泛濫開來。
“爹,淮占郴打仗去了,淮嬸兒一個人忙裏忙外,我幫她不是應該的嗎。你平日裏總說,做人要講信用,要多幫襯別人,現在我這樣做了,你怎麽反倒不同意了?”
凝如嘟囔著嘴,拿著筷子戳著碗裏的飯。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十分可愛。
顯然,凝如看不出黃白是真的生氣了。黃白蹙眉看著自己的女兒,心中的不忍和柔軟一下被勾了出來。
若在平時,黃白隻要被凝如征服,就會轉變臉色,而後主動承認錯誤,任由凝如照著自己的性子行事。
兵敗如山倒的感覺從心底升騰,黃白原也打算束手就擒。可凝如被馬才按在床邊上毆打的場麵在腦子裏浮現,黃白柔情似水的心境,一下被仇恨和心疼占據了。
他告訴自己,不能因為凝如的可愛輕易妥協。對他來說,護住凝如就是護住自己這條老命,因為他再也承受不了女兒被人傷害的事實了。
想到這兒,黃白眉間的皺紋重新聚攏,臉上的不滿模樣自然也延續了下來。
凝如沒想到黃白會這般堅決,眼裏的水汪汪凝了半天,終於沒能堅持下去。
“我……我不管,反正已經決定了,你同意我也去,不同意我也去!”
凝如放下筷子,鄭重地坐直身子向黃白發出最後“通牒”。對她來說,助人為樂是值得理直氣壯的,就算對父親強硬一些,也是在道義允許的範圍內。
可是在黃白這兒,這樣的做法卻比尋常吵架更傷人。因為眼睜睜看著女兒往火坑裏跳的疼痛,簡直能把黃白的整個心都撕裂。
“都是我平日裏太過縱容,你才如此胡作非為!”為了讓凝如知道自己的嚴厲,黃白故意將聲調提升到婦人尖叫時的高度。
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凝如,又怎會因為父親的怒吼退縮呢?
“爹,我幫淮嬸兒賣臭豆腐不是胡作非為。”
沒有大聲怒吼,凝如鄭重地向父親重申了立場。看著她說話時不解的模樣,黃白依然能夠感受到女兒內心的堅持。
“你難道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怎麽說你嗎?”
黃白很生氣,凝如卻很好奇。
“怎麽說的?”
黃白歎了口氣,指著大門口,喝道:“街上的人都說你倒貼給淮家當兒媳婦。他們說淮占郴不要你,是你上趕著往那個臭烘烘的院子裏擠。”
想到自己金枝玉葉的女兒被外人胡亂嘲笑,黃白有些難過,語氣也因了這層心思,從原來的理直氣壯變成心疼不已。
“不過是謠言,何必當真。”
凝如看出了父親眼中的不舍,回應的語氣裏多了幾分勸解的味道。黃白聽得女兒這話,心中反倒堵得慌。
“閨女,人言可畏。我讓你學詩書禮儀,是想讓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如今,你長大了,也該從書本裏的幻境走出來了。聖人之道固然是好東西,但聖人畢竟是聖人,那些天下太平的話聽聽就好,最後,你還是得回到這尋常世道裏。”
黃白看著凝如,語氣意味深長。
這是黃白第一次告訴凝如:什麽是世道滄桑。雖然遲了些,但他還是希望女兒能在十七歲生辰來臨前,對書本以外的現實世界有所了解。
然而,啟蒙並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完成的。
黃白的話雖透徹,可信奉“人性本善”的凝如又怎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聖人的教誨若沒用,私塾先生教它作甚?世道蒼涼這話我懂,連孔子都說‘世人暗敝,不知賢者’。可世道再蒼涼,正直善良的人還是有的,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的事情還是要做下去的。”
和黃霈佑相比,凝如的學問一直很差。可今日,為了反駁父親的言論,她竟破天荒地用上了孔子的《幽蘭操》。
黃白吃驚地看著自己“不學無術”的女兒正義感滿滿地拽文,內心的喜悅與無奈參半而存。
“誠然,你說的都對。可聖人的教誨敵不過人心險惡。古往今來,多少讀聖賢書的忠貞之士被奸人所害,身首異處的結局不都證明了這一點嗎?”
“您說的這些是奸人的問題,與聖人教誨無關。奸人不聽聖人教誨,可忠貞之士和尋常百姓還是聽的。正因如此,時光流逝,世間才依然有善惡之分,百姓才依舊能明辨忠奸。”
多年的經曆讓黃白對這個世道失望至極,而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凝如,其想法卻與父親截然相反。
兩人交談了許久,彼此的想法始終在兩條不交叉的線上遊蕩。黃白覺得口幹舌燥,凝如依舊堅持著自己的美好願景。
司琴端來茶水給黃白和凝如漱口,父女倆的對話告一段落。回過神,凝如發現今夜這一頓晚膳,他們二人竟吃了兩個時辰。
剛開始,黃白還有精力衝女兒發火,到後來,黃白發現凝如比他想象的要固執得多,身上那種執著的“書生意氣”也不比她的哥哥黃霈佑弱。
思維定式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開的,黃白無奈,隻得放棄教導的念頭,轉而讓世道的現實給凝如上一課。
他輕歎一口氣,鬆口同意了凝如的決定:“算了,你真想去就去吧。隻是,你從未做過買賣,到時在街市上遇到麻煩,不要回來哭鼻子才好。”
凝如聽得父親這一句,高興地將最後一口漱口的茶水吞進了喉嚨:“真的?!我保證,絕對不找你哭鼻子!”
說完,凝如往黃白身邊蹭了蹭,抱住了父親的脖子。
黃白堅持了兩個時辰的威嚴模樣終究還是在凝如的擁抱下徹底崩塌。他按耐不住內心的疼愛,摸著凝如的頭半笑半嗔道:“真是拿你沒辦法!”
凝如趁機回了句“沒辦法就算了。”,而後整個頭埋在父親的胸口,甜甜地笑開了花。
司琴看著自家小姐這幅撒嬌模樣,也跟著笑起來。兩個姑娘開心地咯咯笑,卻不知一旁跟著微笑的黃白,心裏的擔憂不經意間重新襲上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