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古來征戰幾人還(上)
出征高麗前,淮占郴關於戰爭的印象來自私塾裏夫子的講解。
那時候,淮占郴就知道,征戰是兩國軍隊的較量。雖然勇氣和謀略的周旋能帶來勝利,但“勝為王、敗為寇”,刀兵相接導致還有血流成河的苦難。
而當他沿運河北上,滿目的瘡痍卻讓他猛然發現:當一個國家陷入戰爭,遭殃的不僅是前線的將士,更是後方無辜的百姓。
因為高麗王高元未及時在涿郡接見聖駕,煬帝盛怒,發兵高麗。大隋日發一軍,連續四十天後,終於湊齊了百萬雄獅。
這支涵蓋了正規軍和勞役力量的軍隊總計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煬帝覺得,如此強大的隊伍一定能將高麗夷為平地,所以沾沾自喜地走出宮門,親自掛帥,發誓要給高麗王一點顏色看看。
可是,高麗王還沒打敗,聖駕所到州郡的錢財和人馬,卻因為籌集戰爭補給的需要,被官府搜刮得一幹二淨。
為了煬帝的戰爭興趣,運兵運糧的百姓從洛陽綿延到高麗,總數超過兩百萬。他們馬不停蹄地為戰場輸送物資,病死累死者無數,甚至連修造大船的工匠也因為長期泡在水中,而在腰部長出了蛆蟲。
百姓怨聲載道,皇帝的“豪情壯誌”卻有增無減。
百姓的性命被看做草芥,成年男子的售價連十萬錢一匹的軍馬都比不上。運河沿岸,橫七豎八的屍體無人收拾,河風吹過,屍臭河岸,連船上的過客都忍不住作嘔。
腐爛的氣味彌漫著整個運河北部,終點處的隨軍大營裏,填埋死難者的土坑更是隨處可見。
嚴格意義上來說,煬帝並不是昏庸之人,相反,在即位前,楊廣在戰場上的功績是有目共睹的。
正是因為他的驍勇善戰,其父文帝才能在南北朝的紛爭中脫穎而出,一舉結束了長達百年的分裂局麵,建立大一統的隋朝。
可是,功績不是財產,它不會因為皇位的繼承延續下去。
因為過分的自負,煬帝親征後,隋軍因為異地作戰、戰線過長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深受隋煬帝寵信,戰爭剛剛爆發時,他利用水軍,成功在平壤六十裏處大破高麗軍。
可惜,猛虎天生鬥不過地頭蛇。征戰高麗的開端雖然良好,但隋軍還是逃不開失敗的命運。
勝利後的來護兒爭功心切,為了盡快取下平壤,他擅作主張,未協調好後援大軍的情況下,執意挑選四萬精銳甲士孤軍深入。不料,被高麗軍伏殲,四萬精銳甲士全軍覆沒。
從戰場上回來,生還的人除了大將軍本人,剩下的幾個小兵都被嚇得魂飛魄散。
而淮占郴和他的兄弟們,正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隋軍大營。
為了征兵,煬帝手下的文官把戰場渲染成建功立業的榮耀之地。沒見過世麵的年輕男兒因為文官們的宣傳,熱血沸騰、主動請纓地來到前線。
可是,人天生懼怕死亡。看到自己熟悉的戰友變成血肉模糊的屍體時,小兵們再也不敢吵著要上前線了。
但將領卻對小兵的死,卻可以無動於衷。
對來護兒來說,戰敗最直接的後果不是幾萬士兵的殞命,而是名聲的狼藉和煬帝的氣憤。
百餘裏外,尚不知情的煬帝靜候佳音。來護兒知道,如果戰敗的消息傳到煬帝那裏,不用聖上開口,自己也要主動交出將帥大印任由聖上處置。
大敵當前,煬帝不會斬殺大將。可為了臉麵,他並不介意用將領的革職給前線失敗做陪葬。
一場敗仗下來,將領的性命能保住已經很不錯了,可來護兒偏偏因為“可殺不可辱”的倔脾氣不願乖乖就範。
在他看來,自己好不容易當上大軍統帥,還沒建功就丟了官職,傳揚出去,他這個“隋朝第一笑話”以後還怎麽在朝堂上混。
了自己的臉麵,來護兒覺得有必要在煬帝收到奏報前,再向高麗發動一次進攻。
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有機會營造一個“竭盡全力對敵作戰”的好形象,煬帝和滿朝文武才會對他的處境有所了解,先前的敗仗也才可以從“罪不可赦”變成“情有可原”。
不過,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幹的。
四萬精銳甲士屍骨未寒,來護兒又怎麽可能說動大營裏的其他士兵主動出擊呢。
負責從江南運送修渠工上戰場的楊都事從車上下來就趕來拜見大將軍。他呈上修渠功工的清單給來護兒過目,可還沒說上話,一臉陰沉的來護兒就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
“後方怎麽籌集人力的?怎麽什麽人都往我這裏送?!永濟渠上鬧事兒的死囚都送來,這是隋軍大營,不是你們處置犯人的地方。滾!把這些人統統給我撤走,免得礙我的眼!!”
前線失利,來護兒因為人手不夠氣急敗壞,楊都事手上的名單,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軍需物資和後方人力調配不是他這個右翊衛大將軍能決定的,就算來護兒真的想退人,朝廷和聖上也絕不會答應。
地上,那張被大將軍揉成一團的名單靜靜躺著,楊都事從地上將它撿起來,略顯尷尬地陪笑了兩聲,重新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其實,楊都事也知道自己礙眼,可這種事情,朝他發火也沒用。再說,就算他真的把名單拿走,回到聖上那裏,還是會被送回來,搞不好連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都會因為辦事不力被煬帝撤掉。
想到這兒,楊都事倒吸了一口冷汗。
進,是勸說來護兒接受修渠工的丟臉;退,是觸犯盛怒的丟官。兩相權衡,楊都事覺得:與其拿自己的前程做賭注,不如硬著頭皮留在這裏糾纏到底更好。
“將軍息怒。非常之時,國中能打仗的人實在不多。這些修渠工雖是犯人,但將軍留著他們也不無壞處,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派上用場了呢。”
楊都事很謙遜,來護兒卻更加不耐煩。
“派上用場?我隋軍要是真的落到派死囚上戰場的地步,那就真的隻有死路一條了!”
來護兒站起身來,指著楊都事的鼻子大聲訓斥。楊都事早就死馬當活馬醫了,所以對來護兒的凶神惡煞,他隻陪著笑臉哄著,根本沒有和他爭吵的欲望。
“瞧將軍說的,我隋軍英勇威武,怎麽會死路一條呢。再說,這些犯人本就是要押赴刑場處決的,最不濟把他們拉到戰場上當個墊背的,也能護一護我隋軍的主力不是?”
隻一句,來護兒的神色倏地明朗了起來。
“對啊!我怎麽沒想到!”
看著來護兒狠狠拍著自己的腦門,楊都事以為自己看錯了,本能地眨眨眼。
可還沒反應過來,來護兒早已衝著門外大聲喊了起來:“來人!起號!點兵!”
門口的侍衛聽到來護兒的命令,大聲應了聲“是”,帳外隨機響起號角。
聲音傳到軍營四處,小兵們不由得顫了一顫。
精銳部隊都喪命了,戰鬥力低下的尋常士兵再上去,肯定有去無回。害怕自己成為陪葬品,大營裏的士兵們磨蹭了半天才從營房中出來。
台下,士兵們竊竊私語地討論著誰的隊伍要上前線;台上,來護兒麵色嚴肅地宣布:由修渠工組成的方陣連夜進攻平壤。
才說完,方才提心吊膽的士兵們發出了如釋重負的笑聲。
戰場上,一時的安全並不代表永遠的安全。正規軍暫時保住的性命和修渠工們即將麵臨的死亡,不過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係。從這角度講,士兵們的笑聲既不厚道,也不長久。
可惜,士兵們自欺欺人,卻仍不自知。
來的路上,淮占郴他們就聽說隋軍吃了敗仗的消息。大家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但事實就是這麽殘酷,近萬名的修渠工,才來到戰場就必須去送死。
平壤近在咫尺,四萬精兵都攻不下來,單靠修渠工組成的萬人方陣,如何能取勝?
打了戰敗的將軍想一雪前恥不難理解,可來護兒極度自負和極度焦急的心態卻讓戰鬥變成應付了事的手段。
如果來護兒能運籌帷幄,排兵布陣,隋軍或許還有勝利的可能。可從下達的命令來看,來護兒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換言之,此時的來護兒隻是想盡快讓修渠工和高麗軍隊的交鋒,然後在聖上麵前撇清責任。
作戰方略在來護兒的心裏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需要的不是一場勝利,而是一種態度,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進取”態度。
而修渠工本就是戴罪之身,便是盡數在這場戰爭中殞命了,也不過是“罪犯”的集中銷毀罷了,來護兒根本不用付出代價。
刀箭無情,人心更是險惡。參透了這一點,淮占郴自然不願意淪為殉葬品。
身為死囚,淮占郴難逃一死;上了戰場,他還是命懸一線。既然結局都一樣,不豁出去爭取一番,淮占郴又怎能甘心?
想到這兒,淮占郴站了出來“將軍!此時萬不可輕易出兵!!”
看著台下疲憊的修渠工,來護兒焦急地希望他們換上兵服朝平壤進發。可是,就在此時,淮占郴的話生生截斷了他的計劃。
來護兒怒不可遏,氣憤地盯著台下大聲呼喊的淮占郴,大聲喝道:“哪裏來的混帳東西!竟然敢喝本將軍頂嘴!”
淮占郴卻毫無畏懼。
“將軍!平壤地處極寒之地,夜間冰冷至極。此時已近黃昏,若強行出兵攻打平壤,弟兄們旅途勞頓,恐怕還未到護城河便要被凍死了!!還請將軍三思,改日在出兵!!”
“閉嘴!大軍還未開戰,你竟敢擾亂軍心!來人,把他給捆起來!”來護兒氣急敗壞地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侍衛到台下將淮占郴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