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忽如晴天霹靂來(上)
“你不是在茶樓喝茶麽?怎麽跑這兒來了?”
凝如習慣了海若平的一驚一乍,遠遠聽見他的呼喊,本還想譏諷他兩句。可才抬頭,海若平滿臉的認真和緊張卻讓她猛地意識到:問題好像很嚴重。
她站起身,趕忙迎上去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海若平氣喘籲籲,口中的話卻已經飛了出來:“方才,府裏的下人來報,說淮嬸兒的豆腐攤被馬太守掀翻了,她自己也被那些人打倒在地!”
“什麽?光天化日之下,馬書禮身為父母官,怎能如此猖狂!!”說完,凝如高高擼起袖子,滿臉氣憤地往前衝。
何老四見狀,也跟著著急起來:“好好的,馬太守打她做什麽?”
海若平顯然也很吃驚:“我也不清楚,才聽了這消息,便趕緊跑來告訴凝如,具體怎麽回事兒得過去才知道。”
“叫人了麽?”凝如知道這一去肯定要幹架,趕忙詢問海若平人手齊不齊。
而眼前這個和凝如從小鬧到大的家夥,自然也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差人去找黎叔他們了。咱們先過去,他們隨後就到。”
凝如腳下的步子飛了起來,海若平緊跟著她向前跑。何老四見狀,顧不上細究,隻“嗯”了一聲,而後也和他倆一起跑到街上看個究竟。
此時,淮嬸兒的豆腐攤邊已經被看熱鬧的人滿滿當當地圍了幾層。凝如和海若平艱難地往人堆裏擠,馬府管家馬仁的咒罵聲早已傳了過來。
“老不死的,兒子都那樣了,你還有臉在這兒擺攤,要臉不要臉。”
“買的東西是臭的,人也是臭的,怪不得姓淮的那小子會當叛賊,這家子真是臭到底了!”
霹靂哐啷的聲音再次響起,淮嬸兒抱著頭躲在角落裏嗚咽,便是淮叔也不敢對抗,隻能死死護住自己老婆子,任由零星的拳頭砸在自己身上也未曾動彈一分。
“住手!說誰是臭的?!”
才把頭擠出來,凝如便看見這些人對淮叔夫婦拳打腳踢。此時,海東海西還沒趕到,凝如自然不可能眼巴巴地看下去。
“馬太守,你身為父母官,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帶頭打人,難道不知道有王法在嗎?!”凝如使出丹田力,義正詞嚴地斥責了一聲。
打得正歡的馬仁和下人們被喝住了手腳,落在淮叔和淮嬸兒身上的拳腳也因此停了片刻。
邊上,冷眼旁觀的馬太守聽得這聲斥責,轉身看向凝如。凝如根本不把馬書禮蔑視的目光放在眼裏,徑直跑上前,將兩位老人扶起來,而後站到他倆身前,將鼻青臉腫的二人護住。
此時,黎叔、孟勇和胡元在城裏的兄弟也趕到了。看著凝如上前,他們幾個同海若平一道跟在她身後,將淮叔兩口子和馬太守一夥隔開。
“黃凝如,又是你!”馬太守不滿地看著凝如,語氣裏滿是嫌棄和氣憤。
兩夥人對峙著,凝如以為馬府那幾個下人的囂張氣焰會適度收斂,豈料,馬仁的臉皮卻比城牆還厚。
麵對凝如的責罵,馬仁絲毫沒有愧疚之感,加上主子在身邊,他猙獰的神色自是更甚。
“誰給你那麽大的膽子,竟敢在馬大人麵前放肆!”馬仁狐假虎威地吼了一聲,凝如自然不願妥協。
“父母官敢打人,我就敢放肆!”
一句話,凝如成功地成了馬太守和馬仁的眼中釘,那群人尚未冷卻的打人餘興也一下轉到了凝如的身上。
“臭丫頭!你他媽活膩了!”馬仁咬牙切齒,上前一步,掄起手掌。掌風落下時,凝如並未躲閃。
她惡狠狠地看著對方,一腳蹬上去,立在最前頭馬仁麵前,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馬仁疼得哇哇叫,氣焰卻絲毫未減。
顯然,今日的馬仁不像那日的賴茂那麽草包,凝如的攻擊非但沒能控製住局麵,反倒把對方的怒火惹了上來。
海若平素來知道凝如風風火火的性子,可他還沒反應過來,這個橫衝直撞的姑娘已經直直撞到槍口上了。
“竟敢咬你馬爺爺!看我不揍死你!!”
黑色猙獰的身影已然壓了過來,海若平來不及斥責凝如的魯莽,一個跨步擋在了凝如身前,生生擋住了狠狠甩來的巴掌。
“啪”!
凝如的那聲“若平!”還沒喊完,海若平的唇角已流下了一道鮮紅的血跡。
凝如愣了一會兒,這才破口大罵:“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就不怕朝廷嚴懲你!”
馬書禮卻冷冷笑道:“王法?我在哪兒,哪兒就是王法?!”
先前,凝如知道世道不太平,但她依舊堅信大隋是有王法的,便是真有混人在市井胡鬧,她也覺得這些人多半不敢造次。但此刻,裴大仁回京,沒了製約的馬太守縱容馬仁仗勢欺人的做法,還是刷新了凝如的眼界。
“混蛋!”
凝如幾乎是怒吼地把這這兩個字喊了出去,但對方依舊無動於衷。
見主子如此淡定,馬仁也衝著凝如冷笑:“大人說的是!不過一個孬種叛賊的老不死爹娘,你個臭婊子維護個屁!”
“胡說,誰是叛賊!”凝如本能地反駁了一句。
方才,人群裏隱約聽到了“叛賊”兩個字就讓凝如隱隱不安。她隱約覺得這兩個字和淮占郴有關,但內心的信任卻讓她自動屏蔽了這個消息,隻當這個罪名隻是馬仁這條狗胡亂撕咬罷了。
可當這兩個字再次提起,凝如的刻意忽視便不再有用了,因為馬太守根本沒有給凝如緩衝和想象的空間:“聖上征戰高麗,淮占郴才到戰場就帶著兄弟叛逃高麗,還帶著敵軍攻打大隋軍營。如此小人,活該聖上抓他去斬首祭旗!”
“這就是叛賊的下場!”馬太守才說完,馬仁的咒罵便跟著繼續下去,“他死也就算了,連我們大人也因為他這孬種被罰了兩年的俸銀。今日,我們隻打這兩個老不死的已經算客氣了,要是他還留有全屍,我一定把他挖出來,打個稀巴爛才叫解氣!”
整整兩個月,凝如天天往館驛跑,為的隻是收到淮占郴一點一滴的消息。可她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的守望最後換來的卻是生離死別的結局。
仿若一聲驚雷,凝如的腦子被生生炸出一片空白。眼前那張狗嘴還在咂吧著,凝如卻硬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腳有些軟,凝如下意識地用力撐了撐,可腦袋上的重量絲毫不曾削減,身子還是重重地壓了下來。
好在海若平及時撐住了凝如,不然她肯定早就跌倒在地了。隻是凝如倒下那一刻,海若平的身子也仿若失去了重心。
原本意氣風發的兩個人此刻成了霜打的茄子。馬太守的話輕飄飄的,但殺傷力卻比隨後直落在他們身上的拳腳更加厲害。
除了上次馬才那頓拳腳,凝如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馬仁的拳頭透過海若平這個人肉“盾牌”的縫隙落在凝如的上,疼痛襲來的瞬間,凝如覺得痛楚,更覺得真切。
切膚之痛的真切讓凝如知道自己不是在夢裏,可是這種對淮占郴叛逃和死亡的再次肯定,更讓她心痛不已。
她辯駁無力,順著臉頰留下的兩行清淚,襯著她倔強的沉默淒涼至極。
身旁,海東、海西和其他兄弟們早已陷入混戰,黎叔的嚎啕大哭讓整個場麵更加淩亂。
淮氏夫婦因為黎叔的悲痛,也跟著哭喊起來。突如其來的喪子之痛,讓三個老人一下成了淚人。
而馬太守顯然對老人們的哭泣很不滿意。
“馬仁,把嘴給我堵上!”
“是!”
馬仁幹脆地應了一聲,徑直扯開豆腐攤上的抹布將三位老者的嘴堵上。老人們被馬仁粗暴地壓在牆角,喪子的悲痛隻能化作無盡的嗚咽聲。
原先還算勢均力敵的場麵,一下強弱分明。凝如和海若平在零落如雨的拳腳裏狼狽地倒在地上。
這一刻,凝如信仰的“官護子民”沒有出現,她相信的“民民相互”也沒有出現。
看著他們被打得七零八落,馬太守很是滿意。
他心情舒暢地踱步到淮叔身邊,就著他的頭發,以官府命令的方式要求道:“從今往後,誰也不許和叛賊父母來往。違者,與叛亂同罪!”
這樣的命令在凝如看來,簡直荒唐。因為她固執地認為:坊間的情感並不是官府的蠻橫就能拆散的。
可是,當她環視四周,圍觀者的噤若寒蟬和目光的冷漠卻讓她的心失望到了極點。
馬太守趾高氣昂,馬仁更為主子的威風“歡喜鼓舞”:“對!從今往後,誰敢同刁民來往,一律按叛賊論處!”
可笑的話,可笑的邏輯。
若在平時,凝如定然會第一個跳出來,用《大業律》和朝廷的法度訓斥馬仁的猖狂,但此刻,滿麵淚痕的她卻怎麽也反駁不了。唯一還在口中呢喃的隻有那句“為什麽會這樣”,其他的言語,仿佛全都從凝如的腦子裏飛走了一般。
當街稱霸的感覺顯然不錯,馬太守滿意地吐了一口唾沫,又滿意地整了整衣裳,然後春風得意地帶著小廝們離開了。
待其走遠,凝如身邊圍觀的人依舊沒有散去。
海若平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蹣跚地往凝如身旁走去。
“凝兒,沒事吧。”
看著自己懷裏才被扶起的姑娘臉上的血跡,海若平隻覺得心疼不已。凝如卻依舊愣著,隻在海若平的話說完時,才抹了一把眼淚。
她故作淡定地回道:“沒事,不疼。”
說著,她四下張望了一番,尋見蜷縮在牆角痛哭的淮叔夫婦,這才繼續道:“我……我先把淮叔他們送回家,回頭再來找你。”
凝如轉過身,拔開腿,跑到幾位老人身邊,將他們口中的布條去掉,一一攙扶起來。
淮嬸兒從地上艱難地怕起來,扶著凝如手臂的那一刻禁不住淚流滿麵:“好端端的孩子,怎麽說沒沒了?!他怎麽能做叛賊?怎麽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