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陳屍如麻命如芥(下)
直到第四天晌午,板城內的暴民和匪賊才因為李世民軍隊的清剿有了收斂的跡象。海暢也因為城裏的景象足夠安定了,才放話讓管家將海若平放出來。
因為害怕海若平中間逃跑,海暢這次發了狠,不給海若平送飯,隻在窗邊遞了些水,好讓他在裏頭安心待著。
沒有飯吃,海若平的精神自然萎靡不振,管家打開柴房門時,海若平正昏昏沉沉地睡在柴火堆旁。直到被管家搖醒,並知道城裏的暴民被清剿,海若平才打起精神,趕緊站起身往街上跑。
一路上,海若平都覺得頭暈目眩,但因為擔心凝如的安危,他雖覺得不適,卻也沒有停下腳步。
就在他踏入淮家院落的那一刻,淮家的滿目蒼夷和井邊站著的身影,讓他不由得冒出了一頭的冷汗。
顯然,這裏已經被暴民襲擊過了,但是凝如的消失更讓他心驚膽顫。
而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的,除了眼前破敗的景象,還有那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身影。
因為和這個背影相關聯的名字——“淮占郴”早在兩年前就從板城人的記憶中擦去,如今他出現在這裏,簡直就像上天故意開的一個玩笑一般。
海若平定定地看著淮占郴,淮占郴也在他的注視中緩緩抬起了頭。
沒有寒暄,沒有微笑,兩個曾經的兄弟沉默地站著。
踏進淮家宅院的時候,淮占郴看見滿院的淩亂和倒在地上的牌位,心中自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知道父親已經過世了,但母親尚在人世,他卻連她在哪裏都不知道。
還有凝如,原本他想找到父母之後再跑到黃宅去找她,可是井邊那一堆屍首裏,一張熟悉的麵孔卻讓他的思緒一下陷入悲痛和混亂。
黃白,那個渾身是血、死不瞑目的屍身是黃白!
這個原本應該和凝如在一起的老人為何會死在這裏?他在這裏經曆了什麽?又為何要來這裏?
一連串的問題在淮占郴的腦子裏盤旋著,他想不到答案,覺得海若平或許能解答這個問題。
但是,看到海若平盯著黃白屍首時同樣驚慌的模樣,淮占郴本能地感覺到,海若平同自己一樣,對這裏發生過的事情一無所知。
隻一瞬,海若平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他感到天旋地轉,卻還是瘋狂地跑到井邊,艱難而恐懼地翻找著,生怕一不小心看到那張最不應該看到的臉。
“凝兒,凝兒……”
因為恐懼,海若平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
淮占郴本還沒覺得可怕,但聽得海若平這聲呼喊,他的腦子似乎被人重重撞擊了一般,“轟”的一聲,完全空白。
“你在找什麽?”
淮占郴顫抖著詢問著。海若平卻根本不想理會,隻自顧自地繼續翻找,隻是話語間的抖動越來越大。
一種不詳的預感穿過淮占郴的腦海,他無法抑製內心的恐懼,隻能將它轉換成蠻橫和暴力。
他兩步上前,徑直將跪在地上的海若平拎起來,揪著他的領口大聲喊道:“我問你在找什麽!!”
海若平原本還恍恍惚惚,被淮占郴這一聲喊叫驚醒後,竟也根鎮怒吼起來:“凝兒,凝兒!!”
確切的答案證實了淮占郴的猜想,他不可思議,更不敢相信,隻能苦笑反問:“她怎麽會在這兒?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在黃宅麽?”
“她怎麽會在這兒?”海若平近乎絕望地冷笑,“嗬,她嫁給了你的牌位,不在這兒在哪兒?”
淮占郴愣住,下意識地鬆開海若平的領子,後退了兩步,搖頭道:“不,不是這樣的。她應該嫁給你的。一定是你沒有照顧好她,一定是的。”
自欺欺人的淮占郴又將海若平的領口揪了起來:“你怎麽能撇下她?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留在她身邊嗎?!”
海若平受夠了淮占郴這樣的質問,他使出力氣,將淮占郴衡在自己胸口的手推開:“我也想照顧她,可她就是不肯,我能怎麽辦!你知道她喜歡你,知道她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你卻裝死,連告訴她你還活著都不敢!你自己說,是誰沒照顧好她,是誰?!”
隻一句,淮占郴的質問失去了往下的意義。
院子門口,李秀寧從遠處騎馬而來。
此時,板城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李秀寧整頓完軍隊,聽說淮占郴父母遇害的消息,馬不停蹄地前來尋找淮占郴。
進城的時候,她便知道遲了。她沒料到暴民會如此放肆,更沒想到馬太守竟會致城中百姓的性命於不顧,將板城侍衛據為己有。
看見淮占郴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她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正經受著前所未有的傷痛。
從馬上下來,李秀寧快步走到淮占郴身邊,以為眼前同樣神傷的海若平是淮占郴的好友,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上淮占郴的後背,想給他些許安慰。
淮占郴還陷在不可思議中,被李秀寧這一碰,一下回過神來。冰冷的現實讓他的心猛地抽痛起來,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將眼中的淚水狠狠逼了回去。
見淮占郴如此痛苦,李秀寧順勢攙扶住淮占郴的胳膊。
心痛不已的淮占郴根本顧不上李秀寧的“親昵”,但海若平卻看在眼裏。
他冷笑一聲,反問道:“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不回來的。”
淮占郴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還沒來得及理清楚被海若平誤會的情節,一記重拳早已狠狠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瞬間,淮占郴的鼻子和嘴唇染滿了鮮血。
李秀寧吃了一驚,喊了聲“占郴”,轉而看向海若平,打算上前將他擒住。
可淮占郴的一句話讓她不由得停住了手。
“打得好。”
聲音很輕,但話語中的誠懇、自責和懊惱卻很是清晰。
李秀寧不知道淮占郴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她本能地覺得,眼前那個男人和淮占郴有著牽扯不清的恩怨。
“你護不住她,我來護!淮占郴,我告訴你,如果她有個好歹,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
說完,海若平掙脫了李秀寧的束縛,登上門口的另一匹馬,徑直往城中尋找凝如。
啪嗒的馬蹄聲響起,海若平騎著馬從巷口跑了出去。
淮占郴並沒有給海若平的最後“通牒”任何回應,反倒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快步奔向門口,翻上李秀寧騎來的馬,同樣往城裏去了。
李秀寧不明所以,跟在後麵呼喊著:“占郴,你要去哪兒?”
淮占郴卻頭也不回,隻目視前方,口中不斷地念著:“凝兒,你千萬不能有事!”
經過數天的跋涉,當雄偉的長安城牆出現在凝如和婆母麵前時,那種苦痛中看到希望的喜悅,簡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她們相視一眼,顧不得身體的疲累,趕忙加快腳步,跟著流民一同往城門湧去。
可是,長安城裏卻並不歡迎她們。
還沒看到長安城門的樣子,凝如和淮嬸兒就感覺到擁擠的人潮往後翻湧。
守城的侍衛在城防長的命令下,用火把和弓箭驅逐流民,站在隊伍最前端的百姓因為驚慌轉身而逃。
後麵不知情的流民依舊向前,兩股巨大人流的衝擊下,中間的流民成了首當其衝的遭殃者。
不幸地,凝如和淮嬸兒正正站在人潮的中部。
起初,流民還能在人潮中找到站腳的位置,可是幾次擁擠過後,人潮中的流民連站腳的位置都找不到。
一個人的跌倒,流民的中便有越來越多的人摔倒,而摔倒的人,卻沒有辦法扶得起來。
接踵而至的人群根本不會留下停頓的時間,前後湧來的流民執意向前的腳,毫不留情地踩碎了摔倒者的手臂、臉龐,甚至是——心髒。
年輕的後生或許還能留下生的希望,但年老者卻扛不住眾人的踩踏。
盡管凝如緊緊攥著婆母的手,但腿腳不靈便的淮嬸兒還是不可避免地因為眾人的推搡摔倒在地。
“娘!快站起來!快!”
看著周圍已經被踩出血的流民,凝如恐懼又著急地喊了出來。可是,嘈雜聲早已掩蓋了凝如的呼喊,淮嬸兒才在凝如的拖拽下站起來一點,身後接踵而至的雙腳就又將她壓在了地上。
接著便是第二雙腳、第三雙腳……
凝如不知道這場哄亂持續了多久才結束,隻知道她再一次扛起婆母的身體時,那該僵硬的骨骼卻因為粉碎而變成棉布,甚至連淮嬸兒那張臉,都因為眾人的踩踏而變了形,活像一張攤開的餅。
若在平素,凝如或許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笑話,可當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像泥土一樣被人踩死,那種人性的暴虐和世道的炎涼卻讓她不寒而栗。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凝如自問自答,直到最後一句,她才禁不住心中的悲憤,大聲地朝著天空放聲呐喊。
隻是,周圍早已屍橫遍野,誰也不會回答問題。
天邊,幾隻尋著血腥氣味飛來的烏鴉淒厲地哀嚎著,仿佛敷衍了事地回答了她。
可是,這些嗜血的畜生又如何懂得一個尋常女子接連失去兩位至親的錐心之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