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阿兄聞妹從家來
長安,雖非運河的節點,卻是大隋的首善之區、財富與權勢的結合之地。
對凝如來說,這裏是陌生的。所以,除了黃霈佑這個還沒見到麵的哥哥,唯一能稱得上熟悉的,隻有懷中淮嬸兒已經冰冷的軀殼。
常言道,入土為安,凝如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安葬自己的婆母。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背著淮嬸兒的屍身,艱難地往不遠處的林子走去。四下尋覓了許久,凝如才一棵紅楓下,找到安葬婆母屍身的地方。
深秋的風夾著細霜迎麵吹來,凝如周身被寒冷包圍。
沒有墓碑,凝如簡單地將幾塊石頭壘在一起,然後對著它們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拿起身邊的行囊,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來。
待那一汪眼淚流幹,凝如才再一次來到城牆邊上。
霜雪覆蓋下的屍身,露著猙獰的邊角,四下逃竄的流民不知所蹤,凝如站在城門外,顫抖著向士兵說明來意。
“官爺,我哥哥黃霈佑在戶部當差,請官爺通融,放我進城。”
守城的士兵本就對流民十分反感,此刻見這個渾身破爛的女子上前搭腔,態度自是不悅。
“去去去,哪裏來的髒丫頭,再不走仔細我治你的罪!”
天太冷,領頭的士兵雙手插在衣筒裏,用腳在凝如腿上踢了踢。幾天未進食的凝如本就虛弱,被侍衛用蠻力一踢,一下跌落在地。
她站起來反抗,但身上的虛弱讓她沒了氣力。
她的心還在駁斥著,但說出了來的話卻有氣無力:“官爺,我哥哥真的在戶部當差,他叫黃霈佑,你們可以找人去核實。”
“哼,黃霈佑,我哥還黃霈左呢。一邊兒去,便礙著爺當差。”
領頭的士兵冷笑一聲,再次用腳將凝如踢出去幾寸。凝如有些著急,但氣憤的結果隻有喘息的加速,別無其他。
若在從前,凝如恐怕早已撲上去,將士兵放在袖筒裏的手咬出來,可不知何時起,世事的蒼涼和生活的坎坷卻讓她開始習慣了哀怨和卑微。
也許是從馬太守當街那頓打開始的,也可能是從自己被趕出家門開始的,又或者,起點是黃白和淮嬸兒相繼去世的這幾日。
“你們怎麽不相信人啊,我哥他真的叫黃霈佑。”
凝如奮力抵抗著,但士兵們並不留情,繼續將凝如往外推。凝如驚慌地叫著,眼看就要被他們踢到溝壑裏,一聲青年人的喝叫聲及時地響了起來。
“住手!不怕鬧出人命嗎?!”
話還沒說完,青年人和他的馬已經立在凝如身邊,凝如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被那人一手攙了起來。
身旁的士兵不由得驚慌起來,紛紛抽出手,筆直地站裏在青年麵前,恭敬地叫道:“宇文公子!”
凝如順著聲音看向宇文公子,但因久未進食,頭實在太昏,所以才扭過頭,腦子便一陣眩暈。
她還想閉上眼、定定神,卻不想,眼皮才落下,整個人竟感到異常沉重,身子也不由得癱了下去。
旁邊宇文承趾叫了幾聲“黃姑娘”,凝如卻全然沒聽見。
待她再醒來,滿目的霜雪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頭頂微微泛著暖意的米黃色帳頂,和身旁一個滿臉驚慌的小姑娘。
“公子!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一聲驚呼,凝如耳中的寧靜被打破。
她不知道這個姑娘口中的公子是誰,疑惑地朝外看去。隻一瞬,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哥哥?!”
凝如破口而出,呼喚的聲音雖然微弱,但言語中滿溢的欣喜與哀傷卻令人動容。
“凝兒,是我!”
和凝如一樣,黃霈佑神采裏透著的同樣是喜和悲。
自從祭神那天凝如被趕走,黃霈佑便再也沒有這麽親近地看過自己的妹妹。
盡管回家看望父親時,黃霈佑也會偷偷跑到淮家的院外看一看凝如,但礙於身份,他還是沒同凝如說上一句話。
此刻,握著凝如雙手的黃霈佑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童年,回到凝如生病時的床榻邊。
隻是,這種恍惚並未持續多久,凝如哽咽說出的一句話,讓他的幸福感蕩然無存。
“哥,爹……爹他……”
話沒說出口,凝如的雙眼已經模糊了。黃霈佑雖未聽完,卻也知道妹妹說的是什麽。
“我都知道了。”黃霈佑拍一拍妹妹的肩膀,臉上的神色同樣沉重起來。
前日,黃霈佑從戶部回來,還未進家門,便被神色焦慮的海若平攔住了去路。
原本,他以為海若平是來京中玩耍的,不料才想寒暄,海若平已經將板城遇襲,黃白遇害,凝如、淮嬸兒失蹤的消息一一說了出來。
他告訴黃霈佑,出關那一日,他將整個板城裏三層外三層地搜了幾遍,甚至連街道上相似的背影都確認了一番,但就是沒找到凝如的蹤跡。
六神無主的他在板城恍惚了一整日,最後才想到:凝如唯一能去的地方,隻有哥哥所在的京城。
所以,即使海暢百般阻撓,海若平還是馬不停蹄地帶著京城商鋪的文牒,趕來尋找黃霈佑。
聽到這樣的消息,黃霈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他本能地轉身,想到戶部請辭,回家尋找失蹤的妹妹。
海若平知道黃霈佑素來冷靜,見他不顧一切想回板城尋找凝如,便知道他急切、焦慮到何種境地。
然而,茫茫人海,黃霈佑便是真的離開了京城,又該往何處尋覓妹妹的蹤跡?
想到這兒,海若平攔住了黃霈佑,並勸他留在京城,唯有這樣,才不會錯過凝如的到來。
黃霈佑斷了線的思緒被海若平拉了回來。
他冷靜下來,仔細一想,覺得海若平的提議或許是眼下最好的辦法,這才放棄了請辭的念頭,轉而跑到城門邊,拜托守城將領、自己的好友宇文承趾留意凝如的蹤跡。
果然,就在海若平來京後的第三日,凝如跟著大批流民艱難地來到京城,並因為宇文承趾的搭救來到了黃霈佑的府邸。
父親的離世讓兩兄妹悲慟不已,凝如才哭了一會兒,婆母慘死的景象也浮現在她的麵前。
“爹被流民打死了,娘也死在城門外。可是……我明明拉著她的,為什麽她還是被踩死了呢……”
凝如含淚問著,眼神裏的不解與其說是質疑,不如說是控訴。
“凝兒,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沒能陪在你們身邊。”
黃霈佑自責地垂著頭,眼中盈著的淚水順勢滑落。
聽著黃霈佑話裏透著的嗚咽聲,身旁的予棋一下知道了,素日冷靜的公子此刻是真心難過。
再看看一旁的小姐,那神色更是讓人心疼。
“如今,婆母客死城外,我連在故裏給她留住一塊安葬的地方都做不到。我怎麽對得起淮占郴啊。”
見凝如如此自責,黃霈佑不由得安慰道:“妹妹不必擔心。改日,我找戶部同僚發個函件,讓板城官府給淮嬸兒留出空地安葬便是。”
凝如點點頭,嗚嗚地應了句“多謝哥哥”,眼淚便又繼續往下流。
看著眼前這對兄妹無聲地抽泣,予棋不知如何勸慰,隻小聲站在一旁,勸了句:“還請公子、小姐節哀。”
大約是予棋的話打斷了黃霈佑的悲痛,又或許是覺得在丫鬟麵前如此哭泣實在有失體麵,才聽予棋一說,黃霈佑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才坐正起來。
和男兒相比,姑娘家的淚自然沒那麽快止住。黃霈佑見凝如還哭著,伸手幫凝如拭去淚水。
“凝兒,事已至此,你還是顧念身體為好。方才,大夫說你體虛受寒,又悲傷過度,好在及時救治,不然,早就昏死在路上了。”
聽得兄長的勸告,凝如這才微微收起悲傷,用袖角擦了擦臉頰,轉了話題道:“對了,昨日接我回來的人是誰?我聽守城的士兵叫他宇文公子。”
見妹妹說起別的事,黃霈佑也跟著往下接續道:“他叫宇文承趾,是我在京中的好友。”
“宇文承趾?宇文愷大人的兒子麽?”凝如不知京中官員有哪些,但在黃白送別黃霈佑時,曾聽過宇文愷的名號,便將宇文承趾歸到了宇文愷的門下。
不過,京中盤根錯節的關係又怎是簡單的姓氏所能詮釋的呢。
黃霈佑笑一笑,搖頭道:“宇文承趾雖然和宇文愷大人同姓,但並非他的血親,而是太仆少卿宇文化及的兒子。不過前兩年為了擴充自己在朝廷中的勢力,宇文化及確實將宇文愷大人列入自己的陣營,並尊稱他一聲‘義兄’。
照這麽算,宇文承趾倒也算是宇文愷大人名義上的侄子了。而我也是因了這層關係,才在宇文愷大人那裏結實了承趾,並與他成了好友。”
凝如點點頭:“原來如此。既然是熟人,那就找個日子過去答謝一番吧。畢竟,若不是他攔住守城的士兵,我這會兒怕早就掉到溝裏,摔死了。”
“謝自然要謝,不過近日,守城事務繁重,宇文承趾忙得不可開交,咱們還是等一等,待你休養好了,再去也不遲。”
見慣了袖手旁觀姿態的凝如,此刻是從心裏感謝宇文承趾。不過,哥哥這麽一說,她覺得過分叨擾人家也不好,便讚同地點了點頭,道了聲:“如此也好。”
黃霈佑見凝如答應了,又想起她沒進食,便轉身看向予棋,吩咐道:“去夥房,把熬好的參湯端過來。”
予棋會意,應了句“是”,退到夥房張羅吃食的事情。
留在房中等候的黃霈佑又與凝如說了幾句。
見予棋端著參湯走了進來,黃霈佑趕緊起身,接過湯盅,將參湯喂給凝如。
待凝如吃完了東西,黃霈佑的眉頭才舒展一些。囑咐凝如休息後,黃霈佑這才走出了凝如的房門,徑直往書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