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卻把相思和淚說(中)
凝如一下對海若平的舉動有了新的理解,甚至覺得,私下將它想“歪”了是自己的問題。
她會心一笑,覺得與海若平的關係自在了許多,才掄起拳頭,衝著他的心口敲了一拳,回道:“想啊,想你這趟回來有沒有給我帶吃的。”
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凝如的身子恢複了些,親人離去的傷心也緩解了許多。
“你都多大了,怎麽張口閉口就是吃?你當真以為自己的肚子是個無底洞啊?”海若平見她的神色仿若從前,心中的擔憂也緩和下來。兩人嚐試著打趣,有意回避方才的親昵。
“你說對了,還真是深不見底!”
“你就不怕你哥養不起你?”
“不怕,我哥吃得不多,他會把口糧分給我的。”
此時,黃霈佑從屋裏走出來,兩人的談話因了他的加入更是自然了:“趁我不在,又說我什麽壞話呢?”
——“哥,你來了。”
——“黃哥,好久不見。”
凝如和海若平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同黃霈佑打起招呼。黃霈佑走上前,笑道:“今早剛說要給你接風,可巧,你竟先來了。”
海若平應道:“船順風,早了幾個時辰靠岸,我便先來尋你們了。怎麽樣,還出去吃酒麽?”
黃霈佑點頭回道:“既然回來了,接風自然是要的。不過,你才剛進京,還是先去見見你父親,等晌午過後,咱們再敘也不遲。”
凝如聽著哥哥的話,覺得他考慮的確實周全,便同他一起勸說海若平先回家:“是啊,你剛回來,還沒見過你爹吧。您先回去同他吃個飯,晚點咱們再出來吃酒。”
海若平聽他們這一說,也覺得不安頓好父親,這酒吃得定然沒意思,便點頭答應了他們兄妹倆,回府上同父親複命。
直到家中的接風宴吃完,海若平才拉著馬來到“醉月軒”,同黃霈佑和凝如吃了第二趟酒。
席上,三個從板城來的年輕人暢談、豪飲,好不快活。
酒過三巡,海若平想起淮占郴還活著的事。可是,話到嘴邊,出於私心,海若平還是下意識地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勸自己,淮占郴身邊已經有了李秀寧,此時讓他們重逢,受傷的豈不又是凝如?
想到這兒,海若平心中因“知情不報”而生出的愧疚感竟減輕了許多。
京城本就是達官貴人的聚集之地,尋常小吏除了逢年過節的禮送逢迎,平日裏參與最多的,也是各位大人、將軍的婚喪壽誕。
這不,前腳宇文化及的壽宴才辦完,不到半月,李世民與長孫無垢的婚事又成了京城裏一樁大事。
且不說李淵和當今聖上是表兄弟的關係,單是李世民這個威震八方的將軍成家這件事,就讓很多人忙得不可開交。
畢竟,成婚後,李世民就有開衙建府的權利了。盡管他依舊是父親麾下的幹將,但獨立出來的將軍,終歸同依附在父親身邊的將領天差地別。
成婚後,李世民親管的府衙和軍隊裏,自然有一堆官職要添置。那些終年尋不到法子出頭的小吏,當然要趁此機會到婚宴上漏一漏臉,也好為自己的前途,編一張不錯的關係網。
按理說,黃霈佑分屬宇文化及的陣營,李淵府上的拜帖不會送到他手裏。不過,宇文愷早些年做過李世民的教書先生,所以李世民請宇文愷的同時,也將尚在老師門下的師兄弟一同請了去,以此攢個普天同慶的好彩頭。
參加喜宴不是黃霈佑的興趣,但自上次見凝如露出難得的笑容後,他便覺得:多帶凝如出去走走,是件不錯的事。
所以,才接到拜帖,黃霈佑便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到吉日那天,他更是早早地帶著凝如,按著帖子上的時間,準時來到李淵京中的府邸。
為了確保今日的酒席不受歹人襲擊,李秀寧在開宴前三天就帶著淮占郴一同對府裏的安防做了周密的布置。
淮占郴因為凝如的事情,心中抑鬱至極,所以從板城回來後,他很少與人攀談,便是李秀寧同他閑聊,他也隻是淡淡一笑,客氣而禮貌地回應著她。
盡管李秀寧看著他為別的女子傷感,心中有些不舒服,但她覺得:自己一個大活人同一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女子計較,實在太沒氣量。
所以,便是淮占郴對自己冷言冷語,她也無甚所謂,依舊向他獻著殷勤。
安排防護事務時,她條理清晰、慷慨激昂地在眾人麵前宣布了布防安排。眾人因為府上有喜事興致高昂地接下了任務,唯有淮占郴平靜地應了聲“是”,情緒絲毫沒有波瀾。
盡管他的神色認真,看著讓人很是放心,但李秀寧卻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並非先前的淮占郴。
待眾人撤下後,她忍不住叫住淮占郴,希望能同他聊一聊,幫他打開心結。
“占郴,你最近可還好?”沒有寒暄,李秀寧開門見山。
“我很好,勞小姐費心了。”淮占郴的語氣十分誠摯,態度也很謙遜,隻是那平靜如水的模樣,實在讓李秀寧擔憂。
她輕歎了一口氣,抿著唇思量了片刻,才緩緩啟聲道:“我知道,凝如的事情讓你很難過,但是,人總要向前看。就像在戰場上,身邊的人都倒下了,但活著的人還是要向前衝的,對麽?”
淮占郴明白李秀寧的意思,但對他來說,凝如是他生命裏無以比擬的支柱,失去了對她的想念,淮占郴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依靠什麽活下去。
可是這些,淮占郴又怎麽說給李秀寧聽,他唯一能讓她知道的,隻有完成任務的決心和保證:“小姐放心,我不會耽誤婚宴上的防務的。”
李秀寧試探性的接近,再一次失敗了。
她輕笑一聲,轉而認真地囑咐了一句:“好,我相信你。不過,還是那句話:不論看到誰,不論那個背影多像凝如,你都不能擅離職守。”
淮占郴也微微勾了勾唇角:“放心吧,小姐。”
李秀寧滿意地點點頭,覺得這個言出必行的下屬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淮占郴自然也覺得堅守崗位不是什麽難事。
然而,真的等到婚宴來臨的那天,淮占郴才知道:自己應下的是多麽荒唐的要求,而那種如萬隻螞蟻在心中抓撓的煎熬,更讓他痛不欲生。
和宇文化及的壽宴不同,為了彰顯李家一視同仁的作風,營造出普天同慶的氣氛,李世民這場婚宴並未刻意安排男女分開的主、副席。所以,凝如破天荒地和自己家的哥哥黃霈佑坐到了一起。
作為京城裏少有的“美男子”,黃霈佑走到哪裏都會被姑娘們當作焦點。
加上入席時,他二人因了門口小廝的查驗誤了時辰,待他們小心翼翼地從會場後方走進來時,理所當然地成了女子們議論的焦點。
淮占郴站在一旁,謹慎地查看著周圍的一切。
剛開始,一切正常。可就在黃霈佑及凝如的身影映入眼簾時,他的腦子竟像被人重重撞擊了一般!
那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令他刻骨銘心。他突然發現,自己尋覓了許久的東西竟然早就在身邊,而且近在咫尺,隻是他從不知道而已。
在他看來,離家多年,不知道黃霈佑到京中做官倒是可以理解,但自己忘了找黃霈佑詢問凝如的下落,卻實在不可原諒!
可是,此刻的他,哪還有時間自責?
他的目光被身穿藍衣的凝如緊緊牽引,便是李世民和長孫無垢一身盛裝從他麵前經過,他的眼神也並未從凝如身上移開半分。
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那麽瘦小,臉上的神色雖然少了輕狂的味道,但歲月沉澱在臉上的魅力依舊讓他神魂顛倒。
她笑了,那個熟悉的、嘴角上揚的動作,讓他的內心泛起洶湧的暖流。
她安靜了,那個熟悉的、認真聽講的動作,讓他的心跳狂亂不止。
他本能地想撲過去,想把這幻境般的夢牢牢抓住!唯有這樣,他那顆從穀底升起的心才不會再次跌入黑暗,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境中的場麵才不會破碎。
他邁開步子,情不自禁地向前。
可是,才挪出兩步,李秀寧的聲音卻響了起來:“占郴,你幹什麽?”
聲音很輕,但命令的味道十分濃厚。
淮占郴回過神來,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怪異,隻好強忍衝動,重新往後退了幾步。
“看到誰也不要現在找,亂了場子可就麻煩了。”
顯然,李秀寧知道淮占郴又看見了什麽,隻是,她並不知道,這一次淮占郴看到的不是背影,也不是幻景,而是真真切切、活生生的凝如!
是啊,不能輕舉妄動,一旦眼前的一切被打亂了,他想要再找到她就沒那麽容易了。
淮占郴一麵告誡著自己,一麵艱難地握著拳頭,便是手掌上的青筋已經膨脹起來,他也不覺得疼。
他就這麽看著凝如,看著她在自己眼中的一顰一笑,卻一動不動。
那副模樣,仿佛捕捉蝴蝶的孩子一般,既渴望得到翅膀上的美麗,又害怕自己的魯莽驚走那一抹亮色。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安靜地等候,因為隻有時機來臨,他才能得到夢寐以求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