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卻把相思和淚說(下)
婚宴進行得很順利,李世民和新婚的娘子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結下良緣。
隻是,整個過程,淮占郴的目光都沒有落在好友身上,而是專注地停留在凝如的臉上。
而同樣對新人毫不關注的,還有淮占郴身後的李秀寧。
對李秀寧來說,自小和李家關係匪淺的長孫無垢並沒有什麽稀奇的,而那個一直被淮占郴注視的藍衣姑娘,卻顯得更加神秘。
原來,她就是凝如,她就是那個被淮占郴視作生命的女人。
從外貌上看,這個姑娘並沒有太多特別之處。而在品行上,她的嫉惡如仇和義憤填膺,也比不上自己上陣殺敵、為民而戰的壯舉。
可是,才盯著凝如看了一會兒,李秀寧便意外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不能與她相比。
賀詞是循規蹈矩的,這些話說著好聽,卻並沒有實際內容。周圍的賓客們敷衍了事地聽著,唯有凝如將這些話當成真知灼見。
她將雙手托在顎下,聽完一句,便用心記住一句。遇到不懂的詞,她還會向身旁的人請教,待對方解釋完了,她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將對方的話收入囊中,如獲至寶。
是的,凝如是善良的。如果說對抗賴茂、討要口糧的軼事描繪的是凝如正直和善的心,那麽眼前的這個場景卻說明:凝如是一個謙遜的人。
這種謙遜不是因為才疏學淺,也不是因為裝腔作勢,而是因為尊敬、在乎別人,才會將不起眼的細節當作真知對待。
充滿善意的女人自然能引起男人的喜愛,更可怕的是:凝如不但充滿善意,還懂得尊敬,懂得如何將愛人當成指點迷津的引路人。
和天上的雄鷹一樣,淮占郴注定要翱翔。他不會選擇陰險的女人,但誌向和身份的反差,卻決定了他需要一個在乎他、尊敬他,甚至崇拜他的女人為伴。
而這一點,恰恰李秀寧做不到的。
想明白了這一點,李秀寧對淮占郴的執著有了更深的體會。
筵席才散,淮占郴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李秀寧知道自己攔不住他,但心中的失落似乎沒有想象中的強烈。
赴宴前,海若平正好來找凝如玩耍。黃霈佑同他說了今日赴宴的事,海若平便主動請纓,提出宴後接他倆一道去醉月軒。
黃霈佑覺得凝如的身子應該吃得消,便答應了他的安排。
果然,才走出李府大門,凝如和黃霈佑便看見守在門口的海若平。
此刻,他正站在石墩邊上,微笑地看著凝如,神色裏透著關切:“大門口人太多,我把車子停在旁邊的巷子裏了。走,坐車去!”
凝如見他如此用心,自然高興地答應了:“好!”
黃霈佑見海若平安排得如此細致,便不再說什麽隻跟著凝如一同朝前走。
人太多,剛跨出門檻的凝如被擠得有些踉蹌。黃霈佑走在她前頭的台階上,自然沒發覺妹妹的異樣,但正對著他們的海若平卻看得真切。
他不由得向前幾步,伸手越過黃霈佑,徑直將凝如從擁擠的人群中抱到石墩的另一側。
凝如才驚慌地“啊”了一聲,便被海若平牢牢地擁在懷裏。
凝如被海若平的突然氣得臉色發白,推不開他的手,隻好用力抽出手臂,徑直在海若平的頭上重重拍了一拍。
可惜,海若平太高,凝如使不上勁不說,反倒因為腳下沒站穩,更往海若平身上傾斜。
周圍一眾老臣對眼前這對年輕人的“放肆”很是看不慣,紛紛扔了句“不成體統”,而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黃霈佑自然也覺得尷尬,但他知道海若平此舉並非故意,又覺得被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人說兩句沒什麽,便也沒有斥責海若平,隻搖了搖頭,微笑地朝著巷子邊走去。
可這一幕,恰恰被追上來的淮占郴看見了。
隻一瞬,他急切地腳步停在的原地,耳邊響起的是海若平那句“你護不住她,我來護著!”的誓言和宣戰。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心裏升起了極強的挫敗感。那種被傷得體無完膚卻還深感自責的滋味比戰場上的丟盔卸還要痛苦上千倍、萬倍。
他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重新出現在凝如的麵前。若她真的如海若平所願同他在一起了,那自己的“死而複生”豈不是會給她的生活帶來了煩擾和麻煩。
可是,要他退出又如何甘心?!
那一夜在楓林,他已經表達了自己的愛意,盡管後來的事情千回百轉,他卻依舊堅信:自己與凝如的傾心相許,是能經得住時光磨礪的。
他相信,那種流淌在心中的情感,不是依靠朝朝暮暮的相守來維護的,也不是靠甜言蜜語來澆灌的。相反,它依靠的是內心的默契和信念。
隻要這份默契還在,隻要彼此的信念足夠堅定,便是重逢後的一個眼神,也能讓幾近消散的零星火苗,重新燃起熊熊大火。
想到這兒,淮占郴大步向前,徑直朝凝如的方向追趕。
可是,從李府出來的人實在太多,淮占郴的步伐被擁擠的人群打亂。及到海若平所說的巷子口,馬車的車輪已經轉動。
車夫狠狠地甩了一鞭子,拉車的馬朝著巷子安靜的一側急馳而去。淮占郴眼睜睜地看著它從眼前飛過,情急之下大吼了一聲“凝兒!”
已然飛馳的車子並沒有停下來,淮占郴隻好飛奔上去。
可惜,人的腳步終究無法與駿馬相提並論,便是淮占郴追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那馬車還是在眼前消失了。
劇烈的壓迫感從胸口襲來,淮占郴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他的心因為劇烈的奔跑近乎瘋狂的跳動,但他的腦子卻很清醒。
他知道,馬車是追不上了,但隻要能找到黃霈佑的住處,他就一定可以找到凝如。
想到這兒,他轉身回府,打算從李秀寧那裏大廳到黃霈佑的住址。
而車裏的凝如,對方才那一聲呼喊,並非一無所知。
隻是,馬蹄聲和車子搖晃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她並沒有聽得很真切。加上身邊的海若平和黃霈佑並未在意,她更是覺得是不是自己身子乏累,才會出現如此的幻聽。
可不知為何,整個傍晚,凝如都因為那一聲不真切的呼喊而抑鬱,甚至連海若平專程為她準備的板城小吃也沒吃幾口。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海若平和凝如、黃霈佑用完晚膳,又看了一會兒傀儡戲,才坐著馬車回家。
海若平不知道凝如的心情為何如此糟糕,下車後想單獨同她談談。黃霈佑見狀,知趣地躲了進去,隻留海若平和凝如在門口敘話。
沉默良久,海若平這才衝凝如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當真不考慮我?”
話很簡潔,但凝如很明白他的意思:“若平,我說過,你不是他。”
語氣很平靜,拒絕的味道卻十分堅定。
“為什麽?”
——是他?
——不肯放下?
——我總是比不過他?
很多問題,海若平都想問清楚,但此刻,他隻能說這三個字。
凝如思量了許久,輕歎一口氣,才回道:“他同我一樣,不願成為權勢的附庸。”
話音落地,海若平恍然大悟。
他突然明白多年來凝如不願與自己交心的原因,也明白她不肯清楚拒絕自己的理由。她如此“難以啟齒”,正是她不願意當著他麵,斥責他的父親和家庭。
“好,我知道了。”
海若平盡可能地壓低聲音,讓自己保持冷靜,可手心卻緊握得生疼。
凝如也想勸些什麽,但話已挑明,太多的安慰隻會顯得虛情假意。
海若平自然知道這層道理,所以,未等凝如開口,他便徑直轉了身,朝著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吧嗒吧嗒,馬蹄聲響起。凝如望著略顯落寞的馬車,心知海若平今夜定然會失眠。
可是,長痛不如短痛。不這樣說明白,海若平如何從過往中走出來,又如何尋找新的情感歸宿呢?
想到這兒,凝如輕歎一口氣,轉過身,打算進府。誰知,暗夜裏,一聲輕柔而又熟悉的呼喚竟讓她呆在原地。
“凝兒。”
夜風吹過,淮占郴的聲音透著蒼涼。凝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側身朝向聲音的來源。
當眼前的身影如刀片般直直插入雙眼,凝如竟疼得不能自已。
“占……占郴?”
她在詢問對方,更在詢問自己。此時此刻,她迫切需要一個肯定的答複來給混亂的思緒一個鎮靜的理由。
“是我。我回來了——娘子。”
隻一句,凝如淚流滿麵。
盡管她拚命捂住嘴唇,但喉嚨裏的嗚咽聲還是像潮水一般,在無邊的夜色裏蔓延開去。
淮占郴站在凝如麵前,將她緊緊攬在懷中。久違的氣息和真切的觸碰讓她瞬間崩潰。
她像一條渴望湖水達到極點的魚,順著淮占郴的手臂劃入他的胸膛。嘴抵在他胸口的瞬間,她不由得張開口,死死咬住他的薄衫和衣服下的血肉肌膚。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在無底的水中得到氣息,才能讓自己不再因為幹涸瀕臨死亡。
劇烈的疼痛從左胸口襲來,淮占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因為疼痛而抽搐。但他臉上的神色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連身體都不曾挪動一份。
他的鎮定和從容看上去像是在虔誠地接受一場懲罰,而這場懲罰的來源,正是多年的思念和別離。
許久,凝如的口都沒有鬆開。
淮占郴的胸口疼痛沒有緩解的空檔,可他的頭早已靠在凝如的頭發上,口中呢喃的也隻有一句話:“凝兒,我想你。”
才說完,淮占郴胸口的疼痛一下沒了蹤跡。
凝如安靜地抽泣著,質問如同烈鼓一般,震撼著淮占郴的心:“你怎麽才回來?你怎麽能才回來?”
淮占郴知道這聲質問的分量,他內心的自責和愧疚也因為這兩句話,同時達到了頂峰。
他將手臂攏得更緊,直到凝如仿佛要在他的懷裏被揉碎時,他才近乎深情地回了一句:“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