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可憐家破忠臣死(下)
“聖上可還記得上次在‘春風十裏’,臣勸您不要到清河鎮的事。當時,您為了在步利設殿下麵前彰顯大隋的國力,硬是調集了米糧和錦帛,在渡口裝出了‘米糧不盡、錦帛裹樹’的繁華。
那一日,渡口邊的小鎮的確氣派,可是,這樣的景象卻不是大隋真正的麵目。聖駕所到之處,歌舞升平、滿目繁華,可聖上看不見的地方,百姓們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僅是距渡口五裏的清河鎮就十室九空,運河兩岸的城鎮,更是因為戰亂和饑荒,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黃霈佑聲音洪亮,語氣堅定。
煬帝原以為眼前這個小角色說不出什麽重話來,可是沒想到,黃霈佑的話竟鋒芒畢露,句句帶刺。
在天子眼裏,臣子仗義執言是一回事,自己聽不聽卻是另外一回事。黃霈佑不過朝堂上的一個小角色,就算說出的話再怎麽擲地有聲,煬帝也根本沒有在意的必要。
可是,把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的天子,怎麽可能容忍黃霈佑對自己權威的挑釁和褻瀆呢?
“住口!”
煬帝大喝一聲,將手中處決楊玄感的奏章狠狠地扔下玉階。
身旁的幾個尚書嚇得臉色發白,一旁的楊林更是為這個平日的好友捏了把汗。
可黃霈佑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聖上是天子,想帶著大隋稱霸天下的心情臣能明白。可‘民為貴,君為輕’,連年饑荒早已讓百姓苦不堪言,聖上若再固執己見、窮兵黷武,百姓的日子就真的沒有盼頭了。
楊玄感雖然魯莽犯上,私自斷了高麗戰場的援糧,但他如此作為,為的卻是盡早結束戰亂。誠然,高麗王冒犯天威,罪不可赦,可為了在小國主麵前爭得臉麵,將百姓至於水深火熱,聖上又如何對得起國君之位,百姓之盼?”
迎著煬帝的目光,黃霈佑站在玉階前,洋洋灑灑地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
禦座上,那個戰亂的始作俑者早已一副將黃霈佑碎屍萬段的模樣。
“來人!把黃霈佑給朕押入死牢!”
侍衛應聲而入,黃霈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隻是,方才重新踏回殿內,黃霈佑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既然結局都一樣,話不說完,又怎麽對得起死去的好友和自己的良心呢?
雙手已經被鉗住,黃霈佑奮力掙紮著,話語中的憤恨與渴望自是更甚。
“父有諍子,不陷不義,國有諍臣,不失天下。聖上將楊玄感分屍,捍衛了天家威嚴,可楊玄感不過維護國中太平,何錯之有?!他的族人因這番好意被牽連,又是何等冤枉!臣懇請聖上,寬恕了楊玄感的族人,從此收起刀兵,不再與高麗為敵,還百姓一片晴朗太平!”
黃霈佑的執著讓本就氣急敗壞的煬帝暴跳如雷。他顧不得天子的為威望,隻希望盡快把這眼前燙手的山芋扔出去。
“把他的舌頭給朕割了!讓他從此以後,不準再說話!”
一聲令下,侍衛使出蠻力,將黃霈佑的舌頭從口中拉出後,一刀砍去。
黃霈佑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淒慘至極嘶鳴,嘴上已是鮮血淋漓。
幾位尚書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嚇得站都站不穩。楊林見狀,大喊了一聲“叫禦醫!快叫禦醫!”,而後趕忙從玉階上跑下來,將黃霈佑抱在懷裏,拚命把黃霈佑口中的血水擦去。
那一聲嘶鳴後,黃霈佑的聲音自然不再響起。煬帝心滿意足,拂袖而去,留著楊林給他收拾殘局。
尚書們本還想看熱鬧,但見禦醫打開黃霈佑的口時,齒間露出的半截舌頭,這幾人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然後哆哆嗦嗦地撒腿跑開,生怕再看下去,夜裏做噩夢。
楊林自然也覺得毛骨悚然,但眼前這位是自己的好友,更是替他照顧家中父母與弟妹的恩人,此刻若他也走了,那黃霈佑便隻能金殿上殞命了。
“張太醫,黃大人可還有救?”幾乎是顫抖的,楊林把詢問說了出來。
張太醫蹙著眉,小心地將手上的藥散灑在黃霈佑的傷口上,而後,又在黃霈佑咽喉處紮了一根銀針止住了血,這才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回道:“命是保住了,隻是從今往後,黃大人可就說不了話了。”
楊林忍不住嗚咽了一聲,但殿上耳目眾多,他又怎敢放聲為黃霈佑大哭一場。
他緊緊握住黃霈佑的手,盼著他早點從疼痛的昏迷中醒過來。可楊林還沒來得及等到這一刻,聖上禦批的、將黃霈佑打入死牢的奏章已經遞了過來。
送來奏章的是楊林的徒弟,宮裏小太監春來。將師傅在地上坐著不起來,春來連念都沒念,便知趣地將奏章遞到師父麵前,讓他老人家過目。
在宮裏多年,楊林早已摸透了聖上的脾氣。才見著春來遞過來的奏章,他本就煞白的臉不由得綠了起來。
果然,才攤開奏章,楊林便看到了聖上“押入死牢”的旨意。
方才在殿上,氣急敗壞的煬帝雖然也說了這句話,但後來見侍衛將黃霈佑的舌尖切下,楊林覺得聖上的氣大約也能解了,黃霈佑也不用再到死牢裏受罪了。
可誰承想,這個暴君竟如此記仇。割了黃霈佑的舌頭不說,還下令要將他關入死牢,待他從運河巡查回來後,再處決。
才撿回的命,在聖意麵前忽然變得一文不值。楊林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家驚得縮了一縮。
方才這一幕,楊林接著幫聖上收拾爛攤子的名頭倒也能幫上黃霈佑一把,可現在,黃霈佑這條已經被朱批圈了命,卻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
官場紛爭,豈容一個小小的太監運籌帷幄。想讓聖上放棄處決黃霈佑的念頭,顯然隻能找外臣相幫。
可向來寵愛黃霈佑的宇文愷一年前便已駕鶴仙去,如今朝中還有誰能幫他說話呢?
楊林有些無措,心中更是因為平日裏沒同黃霈佑好好探討朝堂之事而懊悔不已。想來,如今能知道黃霈佑官場交情的,隻有他的親人了。而他唯一聽黃霈佑提及的黃姓家人,隻有他的妹妹凝如。
想到這兒,楊林趕忙抹去臉上的淚痕。
春來不知師傅這般舉動是要作甚,直到楊林囑咐他照顧好黃霈佑,他才知道,師傅原來要出宮辦事。
侍衛就在門口,黃霈佑顯然隻能在死牢裏醒過來了。不過,有春來的照看,楊林還能保證黃霈佑醒來後不會受太多罪。
有了這份安心,楊林快馬加鞭地往朱雀大街趕,希望能在今日之內,找到救出黃霈佑的朝中大臣。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黃霈佑雖然與人為善,卻從來不結黨營私。便是他站在凝如麵前,一句一句地帶著凝如回憶,凝如所能想到的,與黃霈佑“交往甚密”的朝中官員,也隻有楊玄感。
而這,顯然不是一個好消息。
“凝如小姐,霈佑兄就是因為楊大人的事情才落得如此下場,除了他,您就真的不能再想想,看還有誰與你哥哥相交甚好嗎?”
看著被兄長的消息驚得淚流滿麵、顫抖不已的凝如,楊林歎了口氣,焦急地蹙眉反問道。
才說完,他又覺得,眼前這個極力配合自己的姑娘能不哭不鬧已十分不易,若再逼她,怕是救命的人還沒找到,這姑娘就要被扼喉的氣氛逼成瘋子。
無奈,楊林隻得克製住自己,隱去焦急的情緒,緩緩低下頭。
凝如噙著淚,心中疼得發慌,臉上卻依舊鎮定,腦子更是一刻也不敢停歇。她認真地將進京後見過的、和黃霈佑有關的人重新想了一遍。
許久,她的腦子裏才又閃過一個熟悉的名字。
“楊公公,咱們去找宇文承趾行不行?”凝如顫抖著,將又一個人名說了出來。
楊林聽得凝如這麽一說,猛然抬起頭,眼神裏閃著欣喜的光。可惜,隻一瞬,這道光便回落了下去。
“宇文公子和他的父親確實深受聖上的喜愛,在朝堂上也有一定的人脈,但聖上出征時,楊玄感負責軍糧籌措,宇文父子則負責糧草的運送。盡管楊玄感的叛亂與宇文父子無關,但如今這樣的非常時期,便是避嫌,宇文化及也不願與楊玄感這件事扯上關係。所以,要讓宇文家去求情,恐怕沒那麽容易。”
身旁的阿娜瑰早已因為黃霈佑舌頭被割斷的事情,哭成淚人,心中,那股救人的衝動還在燃燒,可經了昨夜的事,她知道,衝動解決不了問題。
加上自己人微言輕,對朝堂上的事情也一竅不通,眼下唯一能做的,也隻有安靜地站在凝如旁邊,不給她添亂,也不給楊林添亂。
隻是,看著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又再次落下去,阿娜瑰終究還是沒忍住,焦急而憤慨地低吼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楊公公,到底要怎樣的人才能救我家公子啊?!”
楊林心裏本就窩著一團火,方才看在凝如的麵子上到還能壓製,被阿娜瑰這一吼,他的脾氣倒也跟著上來了。
“阿娜瑰姑娘,你以為是我在故意刁難凝如麽?眼下,朝中大臣因為楊玄感叛亂的事人人自危,若不能找到說話有力,且有十足理由救人的人,別說聖上能不能赦免霈佑兄,便是上奏的人,也得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這樣的事情,能不謹慎嗎?!能不挑三揀四嗎?!”
一聲低吼,阿娜瑰心中的火氣自然被壓了下去。她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莽撞,賠罪到無所謂,隻是這人到底該如何才能找到?
“楊公公,我給您賠不是,方才的確是我著急了。可是,您說的這個人,朝廷上到底有還沒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