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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可憐家破忠臣死(上)

  待到第二年的七月七,楊玄感一家早成了黃宅的常客。


  朝堂上,楊玄感和黃霈佑依舊分屬不同的派係,但私底下,他們二人的交情卻日漸濃厚。


  一連數月,凝如雖然隻能和淮占郴書信往來。可近來,凝如卻怎麽也收不到淮占郴的信,音訊全無的境況讓她的心裏生出了些許不詳的預感。


  黃霈佑知道妹妹心中的擔憂,差人到兵部詢問平叛的進程,得到的隻是“行進中”的答複。


  這樣的答案顯然無法讓人滿足,隻是,將在外,偶爾的失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黃霈佑無法給妹妹滿意的答複,隻好借著楊燁來府中玩耍的時候,讓他多陪陪凝如,也好慰藉她的孤單和擔憂。


  八月十五,聖上從高麗戰場再次敗下陣來。從那以後,楊家人便很少來黃家做客,黃霈佑也似乎再也沒在朝堂上見到楊玄感的身影。


  凝如許久未見楊燁和沈氏,心中十分掛念。詢問了黃霈佑,也沒有得到答案,心中自然疑惑。


  這天夜裏,黃霈佑因為煬帝又一次暢遊運河的計劃在衙門裏徹夜忙碌。凝如知道哥哥今夜定然回不來了,便同往常一樣,看完手上的話本子打算睡覺。


  才蓋上被子,竟聽到門口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


  凝如心下疑惑,不知這麽晚了,是何人來訪。匆忙從床上起來後,披著衣裳走出門去,把手上的燈籠往上抬了抬,打算看清楚來人的模樣。


  隻一瞬,凝如的心揪在一處。


  眼前,那個常在院落裏談笑的楊夫人一副落魄的模樣,盡管他懷中那個沉沉睡著的楊燁看起來和平常無甚兩樣,但凝如本能地覺得:肯定出事了。


  她慌張打開門,打算將沈氏迎進來。可楊夫人卻定定站在門口,隻將楊燁送到凝如的懷裏,然後急促地說道:“凝如,孩子交給你了。你可要幫我好生照看啊!”


  凝如接過楊燁,臉上的神色茫然而局促:“夫人,您這是幹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然而,楊夫人卻緊張得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


  她簡單地回了句“老爺出事了。”然後回頭看了看朱雀街上的情況,再轉頭看了看自己依然熟睡的孩子。


  眼眶裏的淚早已止不住,可遠處官兵巡查的聲音越來越近,沈氏根本沒有時間顧及臉上的淚痕。


  她咬了咬牙,把凝如和孩子往門裏一推,直徑帶上大門往朱雀大街上跑。


  凝如瞬間明白了沈氏的意思,也終於知道為何這麽久,楊家人再也不曾露麵。


  阿娜瑰站在一旁靜靜看著方才發生的一幕,見門被沈氏帶上,情不自禁地想要打開門看個究竟。


  可才抬手,卻被凝如止住了。


  “凝如姐姐,有人在追楊夫人呢,咱們的趕緊去幫她呀!”阿娜瑰有些著急,說話的空檔不由得跳了起來。


  凝如哪裏不知道沈氏正在生死的邊緣掙紮,但她能冒險將孩子托付到這裏,顯然就做好了舍棄性命的準備。


  她有些焦急,緊緊壓著大門,衝阿娜瑰小聲地訓斥道;“楊夫人關上門,為了就是引開官兵,保住燁兒。若貿然開門,楊夫人所做的一切可就白費了!”


  阿娜瑰茅塞頓開,心中卻依舊急切:“那咱們現在怎麽辦?”


  黃霈佑不在,府中所有人都看著凝如。凝如自知壓力巨大,蒼白的臉色下,那一張因為緊緊咬住的嘴唇顯得越發紅豔。


  經過一番思量,凝如終於放開了那片唇,眼神環視四周後,她終於開口道:“眼下,咱們隻能等了。”


  阿娜瑰不解:“等?”


  凝如點點頭:“對。外頭局勢不明,哥哥不在家,必須等他回來,咱們才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才能知道怎麽保住燁兒。”


  阿娜瑰追問:“那楊夫人呢?她能平安麽?”


  凝如低下頭,想起父親當年拚死護住自己的場麵,眼中一抹清淚不經意劃過眼角:“‘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句話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阿娜瑰不明白凝如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但從她的口氣和神情上,阿娜瑰卻猜出了八九分的結局。


  有了凝如方才的尋道,阿娜瑰不敢造次。但心中鬱結難耐,她實在受不了,隻好跑到院子裏,重重地將手上的燈籠,狠狠扔在地上,以此泄憤。


  此時,楊燁依舊在沉睡中。夜風吹來,凝如生怕他著涼,趕緊抱著孩子往閨房裏去了。


  看著楊燁沉睡的模樣,凝如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悲涼。她不知道明日該如何向這個孩子解釋父母的遭遇,更不知道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該如何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


  而同一時刻,對這一場變故同樣一無所知的,還有在工部忙得暈頭轉向的黃霈佑。


  三天前,煬帝因為馬貴妃的建議,打算帶著宮裏的美人們到運河上遊玩幾日,以此緩解兵敗帶來的壓抑心情。黃霈佑因為上次裝點運河有功,自然成了煬帝官員中負責運河出遊事務的首要人選。


  接連幾日的忙碌,讓黃霈佑沒有時間琢磨楊玄感“失蹤”的事情,原本他打算忙完這陣子再帶著凝如和阿娜瑰到楊府上拜訪好友,也好看看他是不是身染重疾,這才不能上朝。


  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聽到好友消息的時候,正是煬帝與公卿商議如何處決楊玄感的時候。


  原本,黃霈佑今日來宮裏隻需要做兩件事就行。一件是把楊林家新送來的書信交給他,另一件,則是將本月巡遊運河的安排匯報給聖上。


  前一件無甚難度,畢竟,每個月黃霈佑都會替楊林把書信送到京城郊外的家中,並把家人的回複帶回來。後一件雖是公差,但連續幾日的熬夜,黃霈佑自認為水到渠成,自然也無甚擔憂。


  果然,才稟報完,煬帝便豎起大拇指,讚揚黃霈佑活做得好。黃霈佑謙卑地鞠了一躬,承了聖上的讚譽,如釋重負地走出大殿。


  可才走出門,殿內公卿“楊玄感”三個字,竟鉗住了他的腳步。


  他停在原地,希望能得到好友的消息。可接連跑過來的諸如“叛亂”、“分屍”、“焚燒”的消息,卻讓黃霈佑腦袋裏的眩暈一個接過一個的湧來。


  本能地,黃霈佑覺得這樣的措辭是朝堂上相互攻擊的手段,而當聖上真的宣布了對楊玄感的處罰時,黃霈佑這才相信:自己的好友,這一回,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楊玄感竟敢起兵叛亂,直接把他的屍身給我切了,然後一塊塊地扔到火裏燒掉。楊家滿門抄斬,從今往後,取消這一家子的‘楊’姓,改姓‘梟’,終身為奴!”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聖上憤恨地將這段話說完。黃霈佑知道,聖上正在氣頭上,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離開,免得惹禍上身。


  可不知為何,深諳官場道理的黃霈佑嘴上念叨著“離開”,雙腿卻怎麽也挪不動一步。


  殿內,公卿們的咒罵伴著奉承一同飛出來。盡管聲調不同,語氣不同,但這些話,無一例外地,都是貶低楊玄感,歌頌聖上的論調。


  “聖上英明神武,若不是楊玄感私自口糧,我大隋的軍隊又怎會在高麗戰場上一敗塗地呢?”


  “今日將楊玄感除掉,實在是我朝大快人心的喜事!從今往後,看誰還敢居功自傲,不把聖上放在眼裏!”


  “殺了梟賊一家,正好整肅我楊氏一族!看誰還敢與聖上不是一條心!”


  得意的笑聲傳入耳內,黃霈佑有些恍惚,腦子裏閃過的不是楊玄感罪有應得的念頭,而是他在黃宅與自己喝酒暢飲的愜意日子,還有那句“一個堂堂的皇帝,整日想些不著調的事,國家的事情,怎麽可能治理好”的實話。


  兩種情緒在腦海中碰撞,黃霈佑突然發現:自己曾經信奉的除舊立新似乎是個天大的笑話。


  自從踏上仕途,他是多麽渴望能以一己之力,讓這個行走在邊緣上的家國體製重新回到正軌上,可是,連聖上都無動於衷,朝堂上的官員又怎會仗義執言,改革弊政呢?


  的確,楊玄感是魯莽的,可是,在虛與委蛇的朝廷和趨炎附勢的世道裏,除了魯莽,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一股氣憤從丹田湧上來,黃霈佑想都沒想,直接轉身跨過門檻,徑直往身後走去。


  “聖上,臣有話說。”


  沒有寒暄,沒有鞠躬,黃霈佑單刀直入。


  殿內,歡愉的氣氛尚未散去,聖上看著轉身進來的黃霈佑,臉上的疑惑和反感交錯在一起。


  階下的公卿顯然看懂了聖上神色裏的含義,還未等他開口,他們幾人已經嘰嘰喳喳的斥責起來。


  “放肆!聖上在此,你竟沒有行禮!體統何在?!”


  領頭的工部尚書首先發難,理直氣壯之餘,眼神裏滿是所謂的正義。


  黃霈佑看著這個直接管轄自己的官員,覺得可笑,更覺得可惡:“體統?敢問大人,昨夜工部全員忙碌,您躺在眾人旁邊徑直睡著了,又成何體統?”


  隻一句,工部尚書被生生將住。


  他還想辯駁什麽,身邊的戶部尚書,已經開口了:“好個小吏,竟敢當著聖上的麵,當眾編排自己的上官。實在無法無天!”


  黃霈佑又冷笑了一聲:“無法無天?大人,戶部的銀兩支出,有何時有法有天過?”


  戶部的那些貓膩,黃霈佑在當差的時候就已經清楚地知道了,隻不過,那時的黃霈佑還對這個朝廷抱有一絲希望,覺得隻要肯刮骨療傷,這個國家興許還有救。


  可今日,黃霈佑顯然不這麽想了。


  接連兩個大臣被黃霈佑將住,聖上的臉色自然更是不悅。可是作為一國之君,他對黃霈佑的發難絲毫不曾害怕。相反,他覺得有些好笑,這種興致,讓他反而想了解黃霈佑真正想說的是什麽了。


  他微微一笑,掃了掃身上的塵埃,悠悠問道:“黃霈佑,你說你有話講,就是這些?”


  黃霈佑狠狠地盯著兩位尚書,聽得聖上的問話,眼神尚未收回來,嘴上卻早已應答了。


  “當然不是!”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黃霈佑竟能臉不紅、心不驚的理直氣壯起來。


  煬帝看著黃霈佑,冷冷道:“哦?那你說說?”


  黃霈佑轉過身,認真看著煬帝,思量許久才終於將心中鬱結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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