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風吹雲動卻重逢
和含元殿的威嚴不同,遠在宮苑邊上的“斯文閣”顯得冷清了許多。
盡管這裏存放的是封存的書擋和一些珍貴的孤本,但享樂為上的宮裏並沒有多少人對此處感興趣。
平日裏,日常配備的宮人也才十來個,今夜含元殿大慶,難得一見的西域歌舞將宮人們的視野全都吸了去,這裏看管的人數也便剩下三四個了。
“斯文閣”與仙居院相鄰,地方雖不大,但因為連著仙居院裏的假山,所以巡視一圈下來,花費的時間至少也得半個時辰。
在瑤光殿的時候,淮占郴就從宮女的隻言片語中,算出宮中各處的守衛時間,今夜出發前,他更是將聖上賜給他和齊魯恒暫住宮中所用的、與太監衣裳大致相同的飾服穿上,以此掩人耳目,讓自己不太顯眼。
齊魯恒雖然不知道淮占郴的具體計劃,但從他進宮開始,他便知道自己應該幫襯徒弟做一番“大事”。
知道今夜淮占郴有要事要辦,齊魯恒二話沒說將包裹裏的牡丹種子放在淮占郴身上。
淮占郴不明其意,齊魯恒卻告訴他:若不小心被人擒住了,隻說夜間播種牡丹種子是培育樓台牡丹的關鍵環節,便無人敢質疑於他。
淮占郴感念師傅的細心,回了句“師父,放心”,這才帶著種子起身,一路走出了瑤光殿。
宮牆邊上的腳步聲緩緩遠去,最近一輪的巡視剛剛過去。前殿歡快的歌舞響聲隔空傳來,眾人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淮占郴躲在陰暗處,趁著前殿又一次歡呼響起,快步翻過院牆,噗通一聲,跳進了“斯文閣”的方圍裏。
原本,淮占郴以為天色昏暗,找到“斯文閣”還需要些時間。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天朝的藏書閣竟與房間佛寺後山的藏書閣無多大差別,一眼便能認出來。
月光照著“斯文閣”的尖頂,地上透射的影子因為月光的照耀泛著略顯有藍色的光。
淮占郴放輕腳步,小心地用銀絲將閣樓底層的木門打開,然後躡手躡腳地鑽進閣樓裏。
小心地掩上門,方才還縈繞在耳邊的嬉鬧聲盡數褪去,籠罩周身的黑暗裏,唯一能聽見的隻有淮占郴有條不紊的氣息聲。
四周一切如常,在確認沒有潛在威脅後,淮占郴這才伸出手,從腰間拿起照明的燭火,照著樓梯上了頂層,而後照著書架上的木製簽頁尋覓起行船的草圖來。
按照先前李世民的說法,皇家別院、器具、行船車馬的設計草圖通常和坊間搜集來的名籍孤本一同放在“斯文閣”的最頂層。
因為這兩樣圖檔都是極少被反動的物件,將放在同一層,一是減少來往人群對其造成破損,二是減少來此處的王公貴族碰到除蟲藥劑,身有異樣。
順著李世民對皇家藏書習慣的交代,黃霈佑很快找到了當年龍船下水後,封存在此處的造船草圖。
因為年代久遠,草圖的紙張已然有些泛黃,但因為質地堅硬,所以淮占郴的手指觸摸上去時,依然可以聽見清晰的沙沙聲。
淮占郴並非木匠出身,對船隻建造也不太在行,但才翻開圖紙的封頁,看見那張清晰的設計草圖時,他一下明白為何李世民要讓他冒險進宮將這幅畫帶回去。
從運河修建開始,煬帝就一直做著巡遊江南的夢。永濟渠開通後,煬帝終於夢想城鎮,帶著如花美眷和歌功頌德的臣子無數次的巡遊於運河之上,甚至連朝政都被他搬到船上,大興宮也因此成了虛設。
舉國上下,推翻煬帝暴政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但煬帝卻依舊我行我素,執意按照自己的想法享受著帝王的樂趣。
一場反叛勢在必行,隻是行事的地點必須認真選擇才行,不然,稍有不慎,不僅滿盤皆輸,甚至連東山再起的機會都有可能被徹底剝奪。
根據李世民的籌劃,這場關於煬帝的刺殺最好的時間應該是在煬帝放鬆享樂,不問朝政的時候,而地點自然是運河的行船。
沒有了皇家侍衛和禁衛軍的裏應外合,行事者得手的勝算顯然更大。不過,想要有十全的把握,行事者之人必須足夠,所以行船暗倉的大小和吃水的極限成了行事者參與數量的重要依據。
而唯一記錄著這兩點的,隻有行船最初建造時工匠們設計的圖紙。
淮占郴竊喜,小心將圖紙從圖檔中撕下,然後對折好,藏進了自己的胸口。正想轉身,忽地想到這一趟來得不易,便轉過身繼續就著昏暗的燭光往下尋覓,希望能找到更多有用的東西。
可惜,還沒看到下一份有用的圖檔,樓下便傳來了幾個宮女的聲音。
“娘娘,您來這找書,是不想去含元殿了麽?”
那娘娘並未多言,隻簡單地應了句“嗯”,聽不出聲音的質地,也聽不出這人此時是喜是怒。
大約那宮女也看不出這位娘娘高興與否,見她並未回話,便也知趣地不再打擾她,隻回了句:“那娘娘慢慢找,我到外頭等您。”
這回,娘娘卻再也沒有回答,樓下“欸乃”一聲,門才關上,腳步聲便窸窸窣窣響了起來。
盡管來人還在一層,但三層的淮占郴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叫不上被嚇了一跳。
他趕忙俯下身子,消息吹滅了手中的燭火,三兩步逃到陰暗處躲藏起來。
原本,淮占郴想著這位娘娘來訪,大約是百無聊賴,逛逛便走了。誰知,才躲下,原本模糊的腳步聲竟越來越清晰,樓道邊上的燭火也越發亮堂。
對淮占郴來說,此次偷偷潛入“斯文閣”,目的隻在船隻的圖紙,至於其他,一概不在他的任務範圍內。
但此刻,情況有變,若不能將來者製服,暴露的不僅是他一人的行蹤,更是李世民和整個李家軍正在籌謀的計劃。
三兩步爬台階的響聲掠過,來人已正正站在“斯文閣”的第三層。淮占郴確定她周圍確實沒有他人,猛地從黑暗中站起身來,徑直將那女子的杏口捂住,而後將她一同拖入黑暗。
女子猝不及防,隻嗚了兩聲便被淮占郴攬在懷裏。
然而,手裏的燈籠並沒有熄滅,突然闖入黑暗的亮光讓淮占郴的眼睛有些許的不適應,可當他重新張開眼時,眼前那張熟悉的麵孔卻讓他的心猛地被撞擊了一下。
凝如!此刻他懷裏緊緊箍住人的竟是凝如!!
淮占郴有些恍惚,更有些激動。就在方才潛入“斯文閣”之前,淮占郴還在設想著自己和凝如相會於仙居院的場麵,甚至連開口第一句話應該屬什麽,淮占郴都盤旋了許久。
可是,便是他準備得在充分,他依然沒能在這一刻說出一句話來。盡管他的眼角早已滲出思念的淚,但口中含著的卻仍舊隻有“凝兒”這兩個字。
而同樣被眼前的情景驚呆的又何嚐淮占郴一人。
今夜,含元殿喜樂融洽,可那種因為享樂而舉辦的宴會從來就不是凝如喜愛的東西,甚至連專門為她舉辦的接風宴,凝如也隻是草草地待了幾刻鍾,然後以身體抱恙為由,起身離席。
傍晚時,楊林也曾派人來請凝如赴宴,但凝如對此實在不感興趣,便又以生病的名頭推脫了。
開宴後,仙居院的宮人們三三兩兩地看熱鬧去了,百無聊賴的凝如想起楊林說過這“斯文閣”有前朝留下來的《孟子》孤本,便隻身前來翻找,以此消磨時光。
而就是這樣一個臨時起意的決定,卻讓她見到了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她感謝上蒼對自己的眷顧,卻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
喜轎前那些傷人的話一下被拋在腦後,凝如看清淮占郴那張熟悉的臉時,唯一想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緊緊捧住它,生怕它從指間溜走,或是幻化成夢中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