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飲醉見鶴堂
醫館的閣樓裏燒著熱水,煮沸蒸發的水蒸氣氤氳在樓頂,化成一顆顆飽滿欲滴的水珠懸於梁上,真像是磨砂過的珍寶一般。忙人自然是無暇觀賞這些,各人心境不同,能看到的也隻是司空見慣的事物規律,當薑鳴仰視這些水珠兒,內心竟感到頗為寧靜,仿佛未出世的嬰孩那般純粹地癡怔著。
屋內並非隻他一人,還有先前瘦小的青年,還有這名見鶴堂的醫館館主晏蹇台,及一名約莫十一二歲的藥童。此刻一身白衫的晏蹇台屈膝跪坐在溫熱的竹席上,用數十根銀針慢慢灸摩著青年手臂上受損的肌肉,藥童俯身捧著放置著藥罐的木盤,大夫用針,每取一針便先在藥罐中輕輕一浸,下針是極為準確地紮入人體大穴,病者感受不到半點疼痛。
“你在看這些水珠兒?”青年老老實實地趴在席子上,四肢自是不敢動彈,也隻有這張嘴能說話解煩了。
“算是吧,挺有意思的。”薑鳴回眸瞥了一眼青年,又觀賞起這名大夫的行如流水的針灸技藝,饒有興味地道“大夫,看你這為醫手段極不平凡,為何在這偏僻的巷口開診,而不打算考取醫術功名?這些年九府聯盟國大力推廣武學與醫藥科舉,公平程度自然可得保證,若是大夫想要謀一條好生路,明年六月的大考可是好機會。”
看其人,白衫長拖及地,雖暫且跪坐著,但身形高挑纖瘦仍不比薑鳴低多少,其著衣清冷不必多說,臉龐竟也是素白如紙,若不是五官生得精致,隻怕是會被人懼認作鬼士。隻是,為什麽這張臉越看越不正常,更像是個女子的臉?
“看呆了嗎?看懂我為何不從仕了嗎?我怎麽覺得公子有什麽話要說?是覺得我的臉像個女子是吧?”
薑鳴尷尬一笑,竟是後知後覺明白這醫館館主乃是女子,方才並未細細觀察,隻是一閃而逝地覺得這人長相俊美,此時目光打量過,不知如何回答,隻得囁嚅著道“小姐性情颯爽,怪在下眼拙了,先前有不禮之處,還請贖罪。”
晏蹇台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他致禮,繼續以銀針灸摩著病人,淡漠著一臉白皙“還是稱呼我為大夫或者先生好了,你們能來到這裏是緣分,能知道我的身份也是緣分,但卻不是閑談時的話題。你明白的,女子在如今戰火連天的年代,命如草芥。”
常人都是秉持著男貴女輕的觀點,上至朝堂顯貴,下至平民百姓,求多兒少女,他們認為隻有男人才能撐起大梁,又有多少人能摒棄世俗的觀點,給予女性一個公平的地位呢?薑鳴不由得皺下眉頭,說道“先生勿要輕薄,世俗之法不認也罷,在下自認為天下有自貴自重之道,而無生來卑賤之理。先生能以一己之力,在這醫館懸壺濟世,勝過文腐書生與無功莽漢千萬,何況在這九府聯盟之外的廣闊天地,許多有見識的大方之家都已是視男女為一,如今戰火所致的時局,不過是庸人之見,不必自擾。”
“哦?”此時一直趴著靜默的青年轉頭過來,訝異地盯著薑鳴,與晏蹇台的目光無異。
薑鳴苦笑道“為什麽這麽看著我?我可並不好看。”實而言之,薑鳴的相貌隻能算作平凡,五官端正卻並不出彩,身型也稱不上魁梧,放在人群之中幾乎就是一抓一大把,然而卻是這般平凡的人,說出這般不平凡的話。
晏蹇台唇間輕勾起淡然笑意,將銀針放下,示意藥童出去,對著薑鳴說道“這位公子,煩請您也出去吧,我要為這位病人上藥了,頗有不便,還請在樓下等候。”薑鳴聽後,便也不停留,下了樓,自顧自個兒地倒了杯熱水,臨窗欲飲,好似杯中物能醉人一般。
晏蹇台將閣樓的門窗關好,褪去了上衣穿著的長外衫,整個人顯得單薄與纖瘦了許多,若讓外人看察,此時必然能看出她女兒之身。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看到她如此隨和的一麵?
“你的這個朋友很不一般,他知道你的身份嗎?”
青年苦笑,頭側著席子,上身卻不敢動彈,表現出一副無奈的表情“什麽朋友啊,今天不過才認識而已,至於我的身份,除了大夫你,能用十二銀針刺我的諸多大穴得知,我倒是從未見過誰能察覺。”
晏蹇台道“還是小心一些,人性險惡,你與我相似而相識,對於信任的人尤其要多個心眼,不然半生都將在悲痛中度過。”她好似陷入了遙遠的沉思,沉思中的悲涼無人能知。許多年後,每個人都將有自己的悲涼遭遇,卻隻能化為折磨人的記憶深藏在心底。
“將上衣脫了吧,先前隔著衣衫為你灸摩,已是極為考驗我的醫術,上藥你可逃不掉了。”
酒是什麽?是細雨中的風,還是大風中的雨?是一場經久不息的大雪,還是轉瞬即逝的雷電?酒是清冽的泉水,是平靜的湖水,是奔騰的江水,在堪羅靈山脈綿延以南,在嵩江曲折之東,酒從來不是解愁之物。不知何時,他愛上了酒,澆心中塊壘,解腹中愁腸,僅僅需要這一小盞清酒,便可令今人醉生夢死。臨窗對天地,冬季的雪涼鷗雙翼馭風,風不止,醉眼已朦朧。
“我在尋找那個神秘的蕁岩,也在尋找我生來的意義,也在尋找命中的人。青嵐,我已不能停歇,我已止不住腳步,在夜泱城的臨清巷間,那些日子過得那般舒坦自然,好像要將人全部以溫柔覆蓋。我的心意悠然,卻放不下我的路。你終究不是我,青梅雖好,不能醉月;黃粱也美,難傾餘生。”
舉盞胸前,他一飲而盡,臉色中的酡紅像是顏料一般。他已忘了盞中非酒,隻是一杯沒有味道的白水而已。他卻已醉。
“這酒還是太鹹了!”
晏蹇台為青年用藥兩個時辰,當那聲輕柔的“醫好了”傳入耳中,青年驚奇地發現,自己堵塞的經脈盡已通暢,淤腫的皮肉也已恢複,這種醫者手段,近乎通神。
“晏大夫,申羽多謝了。”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抱拳之禮,目光看向晏蹇台時,溫柔如玉。
“無甚感激,見鶴堂立有規矩,醫有緣之人,你是我這一個月來的第一百個病人,隻需付錢便可。”晏蹇台淡漠著雙眸,眸中秋水一泓,隨著下樓的步調搖蕩。
二人先後下閣樓,入眼便是趴在臨窗桌子上的薑鳴,臉色醉紅一片。青年不由得心頭一惱,快步走至薑鳴跟前,猛地一拍桌子,怒聲道“你竟然背著我一個人喝酒,沒良心呀!”
一身白衫的晏蹇台目光微縮,緊緊注視著那杯盞與水壺,她可清楚地記得這是她的醫館裏盛熱水的,而且這屋裏可沒有半點酒的氣味,不由得啞然失笑“酒不醉人,醉人的是自己,真是奇人!”
薑鳴緩了一陣,在喝了藥童遞上來的醒酒湯之後,終於覺得清醒了許多,竟才察覺晏蹇台與青年都圍在他身旁,隻得赧澀著道“既然病治好了,那就不多叨擾了,在下這就離開。”
晏蹇台道“慢著,這是他要吃的藥,二兩水熬成半兩水,於每日正午時分服用,切莫忘記。還有,醫藥費,一百兩。”
“一百兩!”薑鳴與青年同時驚呼出聲,暗暗摸了摸口袋,臉色再次難看起來。青年此時發揮大無畏精神,果斷向後一步,伸手做出請的姿勢,道“你付吧,多謝了!”
晏蹇台背過身去,似有忌諱地道“另外,告訴你一個消息,你被三個人跟蹤了!”
醫藥費終究還是沒有付,薑鳴現今身上隻有五六十兩,原本留下的已是揮霍太多,根本不足以支付那天價醫藥費,隻得填字畫押打了欠條,青年倒是躲在身後,當了一回沒事人。當然這些事在他看來都不是重點,晏蹇台的透露如果是真的,那麽跟蹤他的又是哪方勢力的人呢?
“莫非是候鳳王派來的殺手?”
青年此時傷勢痊愈了七八,整個人灑脫與嬉皮了數分,走在街上活脫像一隻跳躍的猴子。
“去喝酒吧!一間酒樓。
薑鳴不自然地打量了青年一眼,道“你行嗎?才剛看了傷,別又病入膏肓了!”
“肯定能行呀!”
一間酒樓,兩人對飲,數大白,入腸胃,天涯客,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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