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劍符
薛簡留下的無名曲譜,分為六解,此曲若有詞,視詞句快慢緩急而定,大略會有七十到一百二十字左右。徐應秋所填之詞,起句四字為「紅袖青冠」。過去教坊司中女伶人,皆青冠紅衣,此句寫的,顯然是顧九娘的過往。
李蟬又往下看,暗贊此人的確才氣不凡,翻到一半,卻頓住手指。
那詞句只寫到第三解,只填了半闋詞,再後面,那一指空隙仍空著。
譜間夾有一張紙,上邊是徐應秋的字跡:「日前為李郎補詩一句,望李郎為我續詞半闋,禮尚往來。」
李蟬無語半晌,合上曲譜,轉頭問:「望雀台的形制,都記住了么?」
聶空空本在邊上看那曲詞,李蟬問得突然,她卻不假思索道:「記住了。」
李蟬問道:「鬼門道口到望雀台正中有多長?」
聶空空答道:「五丈三尺。」
李蟬又問:「多少步?」
聶空空略一思索,答道:「四十二步距離。」
李蟬又問:「再到戲台邊沿,東去十二步,南去三十六步,是哪個位置?」
聶空空沉思,過了十幾個呼吸,才不太確定地說:「庚卯座。」
「記得很牢了。」李蟬點頭,在桌上鋪開紙,從屜里取出一支鉛槧。這類筆由石墨、驢膠搓合而成,價格不菲。佛道信眾抄經時,常用鉛槧勾勒烏絲欄。這筆用來繪圖,也十分便利。
他從紙中起筆,幾筆勾勒出望雀台的輪廓,又填上額枋、樑柱、障日板、山牆等結構,一邊標示尺寸,絲毫沒有滯澀,顯然已對其瞭然於胸。繼而畫出整個望雀台周的觀戲台座,各處走道和門窗。
聶空空看著,卻禁不住地想到李蟬之前的話。李蟬口中的修行者,似乎也有血有肉,與凡人無二。他只到留朱坊走了一趟,看過望雀台片刻,便把望雀台分毫不差地描摹出來。她從六七歲到如今,已看過近十次大魚龍會,對望雀台早有了解,又從昨日起,就時刻記憶望雀台每一處的形制結構,卻不及他的偶然一瞥。
李蟬畫好圖,便捲起來交給聶空空,說道:「出去走幾步。」
聶空空離開書房,走到院子里。李蟬目送聶空空出去,隔窗打量她的腳步。
聶空空每一步都近乎一致,卻走得有些僵,李蟬道:「走路如握沙,心力宜用三分,否則過猶不及。去找紅葯,再練練吧。」
「嗯。」聶空空拿著望雀台的圖紙便走,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回頭喚道:「阿叔。」
李蟬正把鉛槧放回屜里,抬頭道:「怎麼了?」
聶空空見李蟬望過來,卻欲言又止,偏開頭,略一猶豫,又下定決心般的與李蟬對視,「這仇,我自己去報。」
李蟬挑眉,忽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問道:「怕我受牽連?」
聶空空低聲道:「那人是修行者,你卻沒有種道……我父母的仇,於情於理,都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一時傷不了他,我便再等十年。」
李蟬笑了笑,卻沒有回答,目光掃向東廚那邊。
眾妖怪還在忙活,徐達正因鎮水大將之事,奮起與塗山兕抗爭,只有紅葯,跟掃晴娘說完話,便坐到屋檐上,假裝看外邊,卻偷偷打量著書房那邊的動靜。她餘光暼到李蟬看過來,不自覺轉頭,跟李蟬對上眼,便見到李蟬目光微冷,帶著些責怪的意味。
紅葯心裡發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移目眺望城牆。李蟬的目光卻彷彿仍在眼前,揮散不去,她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李蟬時,便是這雙眼睛攪渾天地,將她吞入其中。李蟬的目光只是一瞥而過,沒再看這邊。但屋頂的涼風,好像一下就變冷了些。她不想再待,躍下屋檐。
還沒走進庖屋,鼻子卻莫名發酸,她連忙忍住眼淚,怕那邊的徐達笑話,匆匆走到灶前,面對著屋角的水缸,也不管那碗妖其實能夠自己洗澡,把它按到裝了水的鍋里,用筅帚一下下刷洗。
碗妖受寵若驚,「神女娘娘,咱何德何能……」,忽然吧嗒兩下,兩滴眼淚落進鍋里,碗妖連忙噤聲。
紅葯拿著筅帚,抬袖擦掉淚痕。掃晴娘從後邊走來,拿過她手裡的筅帚,輕聲道:「阿郎是個有主意的人,也最不喜歡被人干涉。」
紅葯沒繼續掉眼淚,只是眼睛還有些紅,「我知道……我就是怕他,打不過那個希夷山的道士。」
掃晴娘微笑道:「他要是怕,也不會在身邊帶上這麼一幫妖怪了。你來得晚,沒見過他以前的模樣,以前在關外,他拿劍比拿筆的時候要多,見血也多過見墨的。」
書房裡,李蟬隔窗對聶空空笑道:「你能這麼想,倒是個有擔當的。」說著從屜里抽出一柄劍。
聶空空探手撈住李蟬拋來的劍,卻發現這劍輕得過分,柄把塗朱,刃脊漆陰,原來是紙做的。
李蟬道:「去吧,想那麼多做什麼。」
聶空空咬了咬下唇,只說了一聲「好」,反手持劍,轉身便走。
走了兩步,又回頭望李蟬。但也只是回頭一望,便不再遲疑,走向庖屋。
桌邊筆君自飛,寫道:「是個好苗子。」
李蟬笑,寫道:「得虧有個好師父。」
寫完便抽開紙,不給筆君反駁的機會。又把那曲譜放到一旁,暫且不管,從床底拖出三尺寬、一尺二分長紅木箱。
木箱里擠著各類顏料、文書,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銅匣。
銅匣異常規整,彷彿沒有絲毫澆鑄的痕迹,泛著極淡的赤色。李蟬開匣,取出一枚寬一寸半,長三寸六的黃紙劍符。
他動作輕柔,把劍符鋪到桌上,取出一支竹錐筆,蘸取朱漆,在那方寸符紙上,細細寫下百餘字。寫罷,又從箱內翻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碧青色軟玉,用紅線捆到劍符上。
他坐在桌后,拋出劍符,劍符被拋出窗外幾尺距離便下墜,只下墜幾寸,那軟趴趴的黃紙陡然挺立,唰一下,越過屋檐,飛向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