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三君
隨著嘹亮船號聲,京河渠里,數艘大船緩緩開動。玄都城北,金水門向上升起,一艘烏篷船,遙遙領在青雀宮的船隊前頭,飄出玄都城。
京河渠連著繞城的護龍河,越過護龍河往北,是十餘里水道,兩岸民宅擁擠。水道上有十二座大拱橋,橋拱下又設有關卡,好在那青雀符管用,烏篷船一路通關,駛入了滺水。
一入滺水,烏篷船轉而向東,駛向浮玉山的方向。
青年人在船頭撐槳,船隻逆水而行,速度卻不慢。艙里,李蟬枕著雙臂,背靠艙壁休息。
故人重逢,本來是樂事,這位故人,卻惹了一身禍事。青年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嘆息,無奈道:「你下山時我送你一道劍符,還以為過幾年才能再見,這才大半年,倒是比料想的快得多。」
李蟬呼吸吐納,緩緩恢復體力,睜眼打量青年。
大概是為了出行簡便,青年穿的青衫並不是道服的形制,頭上卻戴了黑檀瓠冠,用子午簪的插法固定住。大庸國東部的道門,以希夷山為尊,故大庸東邊的道士,多遵循希夷山的規制,把簪子從左往右插成卯酉簪,合應希夷山尊生惡死之道。而大庸西邊的道士,以青雀宮為尊,就大都把簪子從后往前插成子午簪,合應的是青雀宮的純陽之道。
李蟬初上浮玉山時,與青年一樣,都是守門的鈴下人。守門兩年期滿,拜師修行,青年被選中,當了掃蓮人,李蟬卻沒通過青雀宮考校,擅闖禁地,偷學真法,被逐出山門。李蟬下山時,青年還未正式拜師傳度,如今既然已插子午簪,便是已種道了。
既然種了道,就有道名,李蟬道:「大半年過去,你也種道了,如今你的道名又叫什麼?」
青年答道:「靈素。」
「靈素。」李蟬點頭,「蕭靈素,好名字。」
「你本來也該種道了,可惜監院說你妖濁入體……」說到這裡,蕭靈素遲疑一下,「如今好點了沒?」
李蟬笑,「『妖濁入體』么,更嚴重了。」
蕭靈素見這傢伙還笑得出來,不禁無語,扭頭東望,眺見浮玉山頂,移開話題:「前天,雀君送來劍符,我又欠下一塊玉。你說,咱們都當了兩年鈴下人,一起掃山門,一起喂雀君。怎麼那兩個傢伙,就只對你親近?」
李蟬道:「大概我長得面善。」
蕭靈素道:「放屁。」
李蟬笑道:「那你說是什麼原因。」
蕭靈素略一沉吟,「你下山後,我又發現一件事。當時,我借職務之便,幫你闖入大青蓮里,抄錄法門。按說應該罰得重一些,可監院只罰我面壁一月。我面壁完了,竟又讓我回去當掃蓮人。」
李蟬若有所思,「是罰得輕了,面壁半年,再罰去掃圊才合理。」
掃圊也就是打掃茅廁,蕭靈素想到這職務,頓感不適,但還是說:「不錯,我起先覺得是監院大發慈悲,才罰得這麼輕,後來卻想明白了。大青蓮上刻了那麼些神通法門,被天下多少人覬覦,我一個掃蓮人,平時不過就打掃、點油燈、偶爾巡視蓮瓣機關轉動,幹些無關緊要的事。看守那些神通法門的責任,卻不是我擔得起的。」
「有理。」李蟬點頭,「你想說石君?」
青雀宮裡有「三君」,被青雀宮人稱為「浮玉三君,二雀一石」。指的是山門處兩隻報君青雀,與大青蓮下的石君。那位石君據說是頑石所化,已獨居浮玉山頂千年之久,比起那時常到處亂飛的二雀,石君要神秘得多。青雀宮弟子只在去山頂時,才偶能見到石君的蹤影。
蕭靈素道:「對了,就是石君。每歲立秋,第五齋日,監院都領著青雀宮上下弟子上大青蓮,清凈齋戒。去歲立秋前三日,我在山頂掃蓮,見到監院親自過來大青蓮下,為齋戒的事,知會石君。你想,便連監院那等人物,要帶人去大青蓮下,都要提前知會石君。那時你一介凡人,半夜闌入大青蓮中,豈能瞞得過石君?我想你偷學神通的那一夜,多半是石君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至於我為什麼被罰得那麼輕,想必也是這個原因。既然是石君默許的,監院也沒道理重罰我,你說是不是?」
李蟬挑眉,「以前還沒看出來,你心思這麼縝密。難不成凡人一旦種道,腦子也能開竅?」
「就為這事,我琢磨好幾個月了。」蕭靈素低聲道,「浮玉三君對你,與對其他人不一樣。」
李蟬道:「我從關外過來的,自然跟非人之類接觸得多一些。」
蕭靈素對這回答不大滿意,但也想不到其他解釋,回頭繼續划船。
烏篷船漸漸繞向玄都城東,大半個時辰過去,便能遙遙望見滺水畔的石砌碼頭,碼頭附近建有一座龍王廟,廟旁有府兵、靈官把守。一條青石大道,自此東延六里,通向浮玉山腳城隍廟。再往上,就是青雀宮。
蕭靈素回望玄都城,玄都東城牆已成一道黑線,他說道:「近來青雀宮中有令,青雀宮人,不得插手玄都的紛爭。」
李蟬這才知道,如今玄都局勢紛亂,原來青雀宮並未參與進去,只是隔岸觀火,明哲保身。
蕭靈素回頭望過來,認真問道:「你究竟為什麼殺希夷山的人?」
李蟬靠著艙壁,想到屍陀林里的聶爾,想到妙音鳥喙貫穿脖頸的顧九娘,想到夜雨里練劍的聶空空,他說道:「沒什麼複雜的原因,若是你出了事,我也幫你報仇。」
「這我就放心了。」蕭靈素一笑,看清越來越近的碼頭,忽然眼神一凝,低聲道:「我走時,這邊可沒這麼多人。」
李蟬出艙一看,石砌碼頭旁聚了十餘艘行船,碼頭旁的茶棚貨棧里也坐了不少人。
「西都府的官差來不了這麼快。」李蟬握住霜白色小劍,「既然青雀宮有禁令,你不要插手,下船后,你先離開。若真是沖我來的,我自己解決。」
蕭靈素皺眉望向青雀宮。若他只是把李蟬送出玄都,監院王離陽知道了,最多罰他面壁。但他若以青雀宮人的身份,捲入玄都紛爭,以監院那說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有逐出師門的風險。他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你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