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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夜織

  李無上睜大眼睛,愕然於這傢伙竟真敢拿出一副教訓小兒的做派來,一時連氣憤都忘了。

  回過神來,她才氣極反笑,「好你個李澹,枉有才名,卻如此小肚雞腸!本主三番五次要與你和解,你又何至於死死抱住一點過節不放,來如此作弄我!」

  李蟬聞言挑眉,「我卻不記得與殿下有什麼過節,殿下誤會我了。」

  李無上看著對方油鹽不進的模樣,只想發作,卻見李沛節伸著脖子好奇地往這邊探看過來,她深吸一口氣,憋住火,連說了幾個「好」字,坐了下去,「不就是背書么,拿來!」

  邊上膽戰心驚的侍女連忙從書櫃中取來一本《內訓》呈上,貼心地為公主翻到第七章。

  李無上牙關緊咬,卻知道李澹稟上命而來,這時跟他作對實乃下策。

  不就是背書么?

  這一章節,不過千字,背下來又何妨,且看他還有什麼腌臢手段。

  這麼一想,她便平靜了些。

  待看到那章節第一句,卻是:「戒奢者,必先於節儉也。夫澹素養性……」

  好傢夥,李無上怎麼看,那書里的「澹」字,都像是李澹那廝的嘴臉。她心裡又騰起一股火來,右手重重一拍。

  便連不遠處的李沛節都驚了一個哆嗦。

  邊上的侍女更是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哀求般地看向李澹,心道先生何苦如此作弄公主,待公主回去了無處發泄,還不是苦了她們這些受氣包?

  李蟬看那書本,好在沒被拍裂紙頁,他嘆道:「殿下,這閣中藏書都是難得的善本,不可如此輕踐。況且不惜字紙,與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過,殿下切不可再犯了。」

  李無上雖憤滿,卻自知理虧,哼了一聲,不作回應,悶頭翻起書來。

  李蟬又回去,接著教起李沛節來。

  等到半個時辰過去,他才回到李無上的書桌邊,關切道:「殿下已有一陣沒看書了,這文章雖不難背,但也不容易,殿下若不專心些,恐怕難讀熟啊。」

  李無上心氣極高,自詡文墨也不輸於人,不過千字的文章,又沒什麼佶屈聱牙的字句,當然好背得很。但李澹讓背誦,便乖乖背下,她哪裡忍得下這屈辱。再說了,她氣還沒消,哪靜得下心來背書,讀到現在,也只強忍著讀了半篇,還真沒背下來。

  可李澹都這樣說了,她又怎能示弱,承認自己真沒背下來。便冷哼一聲,不作回應。

  「看來殿下是沒背下來。」李蟬笑道,「無妨,殿下回去鈔寫十遍,想必明日也就能倒背如流……」

  ……

  李蟬到六王宅教九皇子讀書修行,所授內容隔日輪換,前天教書,次日便教修行。

  於是到六王宅的第二日,他用學宮的一本《道體論》,向李沛節傳授種道法門。

  教完李沛節,又到爾雅樓中,靈璧公主帶來了鈔寫十份的《內訓》第七章。

  十章書皆用蠅頭小楷抄成,字體靈秀,李蟬看罷,點頭說了句「不錯」。

  李無上暗暗鬆了口氣,仍冷著臉,「先生交待的,本主已做完了。」

  「還不急。」李蟬指向紙上一詞,「這一句,爾雅樓中善本寫為『錦繡華煥』,今早我在學宮書樓,卻見到樓中藏書寫的是『錦繡華麗』,思量一番,兩者意義倒沒有差別,不過做學問要嚴謹些為好,殿下再將這『錦繡華麗』四字抄下來吧,無需抄多了,一遍即可。」

  李無上蹙眉道:「一字之差而已,我已知曉,何必非得抄在紙上?」

  李蟬卻沒聽到一般,殷勤為她拿來筆墨,對侍女說了聲「勞煩」。

  侍女有點手足無措,還是試探著鋪紙磨墨,把筆交到李無上手裡。

  李無上沉著臉,拿起那紫毫筆,緩緩寫下「錦繡華麗」四字。

  這四字與鈔寫的十章書上的蠅頭小楷十分相似,然而李蟬何許人也,在玄都就曾靠著字畫作假過活,他看過李無上的字,笑道:「殿下這字,彷得有個八分相似了。」

  李無上心裡咯噔一下,嘴硬道:「先生的意思是?」

  李蟬道:「殿下的字比這抄書的字,行筆更加連貫。而這抄書的字落筆更重一分,收筆又輕一分,可不是殿下寫的。」

  李無上蹙眉道:「先生說這話,可有憑據?」

  「有沒有憑據,殿下心知肚明。」李蟬搖搖頭,嘆了口氣,「這十章書雖不少,但用心些,幾個時辰也就抄好了。殿下如此欺瞞,還不如帶十張白紙過來。我雖不願讓殿下受苦,卻不得不罰,算上昨日欠下的十遍,今日再加十遍,明日殿下要鈔寫二十遍,帶到爾雅樓來。」

  李無上冷冷道:「李澹,你就非要我抄書不可?」

  李蟬語重心長道:「這回殿下切莫再作假,抄完二十遍也就沒事了,不然只會越積越多……」

  話沒說完,靈璧公主已拂袖離座,憤然離去。

  ……

  出了爾雅樓,侍女跟在李無上身後,穿行廊下,她試探著問:「殿下,那二十遍書,還讓王女官抄么?李學士眼力厲害的緊,可得叫女官再寫得小心些。」

  李無上卻完全沒聽到侍女說的話,側目朝爾雅樓看了一眼,罵了句「田舍奴」。

  又走了幾步,她才問侍女:「你剛才說什麼了?」

  侍女忐忑道:「奴方才說,那二十遍書,還叫王女官抄……」

  「抄,抄個屁!」李無上深吸一口氣,又想起那章節第一句中的「澹素養性」,恨恨道:「澹個鳥素,養他娘的潑才!」

  ……

  又一日。

  李蟬來到爾雅樓,卻不見靈璧公主,只見常伴她身邊的侍女。

  「近來天候酷熱,宅中避暑的靈應法又有些冷,昨日殿下貪涼,在池邊歇得久了,便感染了風寒,於是今天實在不便過來了,望先生見諒。」

  「哦?太醫看過了么?」

  「昨日黃昏,太醫署的咒禁博士便來了,開了一劑符水,叫殿下好生休養。先生不必擔心,倒不是什麼大病,只是殿下近來一段時日……恐怕都不能勞心費神了。」

  「這可不巧……」

  「殿下身體微恙,先生囑咐的書,殿下是抄不得了。這些薄禮,還請先生收下,殿下說,待她痊癒了,再向先生求學。」

  侍女說罷,邊上的宦官遞上一盤銀兩。

  「這禮我就不收了。」

  「殿下說了,先生來講學,這是應得的修脯。」

  「連一章書都沒講,收什麼修脯?」

  「這……」侍女無言。

  「我倒給殿下帶來了一份禮物,既然今日殿下不便露面,便勞煩這位女官,幫我帶過去吧。」

  ……

  六王宅水榭中,姜濡負手站在池邊,打量池中的負霜鳥石凋。

  陣陣冷風拂過連綿的翠綠荷蓋,迎面撲來。

  姜濡吸入一口清氣,感慨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李無上踩上一片荷葉,身姿隨荷葉微微沉浮,她玩弄著莖上粉包,微笑道:「你喜歡就常過來。」

  姜濡看著李無上,莞爾道:「本來聽說你病了,害我特地過來看你,你卻哪有半分病容?」

  「怎麼,你還盼著我病么?」李無上笑了笑,緊接著,又冷哼一聲,「我裝病還不是托你那同窗所賜,若不是你,我連束脩都不想給他,白便宜了這田舍奴。」

  「你要再跟他斗下去,誰都討不著好。」姜濡笑了笑,「不過我也沒看出來,他竟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

  「殿下!」荷葉間傳來一陣遙遠的輕呼。

  不多時,侍女從池子另一邊過來。

  李無上離開荷葉,問道:「那田舍奴走了么?」

  侍女覺得外人在場,殿下這稱呼著實不合禮節,小心看了姜濡一眼,低聲道:「走了,不過李學士沒收銀兩。」

  這倒也不出李無上的意料,她點頭道:「也好,沒白便宜了他。」

  侍女又說:「李學士還給殿下送了一份禮。」

  「他給我送禮?」李無上挑眉,心中厭憎稍緩,李澹這廝,到底還是不敢把人得罪狠了,她伸手道:「拿來我瞧瞧。」

  侍女遞上捲軸。

  姜濡輕咦一聲,「難不成竟是畫兒?」

  李無上也十分驚訝,這李澹行事叫人捉摸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打開捲軸一看,畫中是一名浣紗的女工,年紀與靈璧公主相若。

  窗外明月高懸,夜已深,屋內一燈如豆,女工徹夜不眠。

  李無上看著紙上的畫,好似聽到了洗蠶繭的水聲,抽絲的摩挲聲,織機的吱呀聲。

  她托著畫紙的白嫩柔荑上,彷彿也生出了滿手老繭的觸感。

  那畫上題有「夜織圖」三字,後有跋文:「玉京任善坊織染巷中有浣紗女,事母不嫁,以織布自給。常夜浣紗,雞鳴成布,故曰『雞鳴布』。於此布中再擇佳品,千中存一,織就華裳,貢上天家。殿下不服浣濯之衣,工女數月之勞,旦夕棄擲。吾以《內訓》警之,然書中道理,不若親眼所見。故贈此圖。詩曰:『為絺為綌,服之無斁』。殿下若能戒奢,實乃下民之幸也。」

  李無上看了許久,目光才離開畫紙,回過神來,身上竟出了些細汗,彷彿剛剛化身畫中女工,連夜織了一回雞鳴布似的。她原以為李澹是因過節而尋她麻煩,現在才知道,原來李澹是真想規勸她。

  邊上,姜濡滴咕道:「這可稀奇了,自他成名后,還是頭回見他送畫給別人呢。」

  李無上臉頰一熱,忽然覺得有些慚愧,她收起畫軸,看向爾雅樓的方向,心中喃喃:「這人,原來是個真君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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