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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困龍

  大雨匯聚成流,順著金琉璃瓦的間隙,瀉如連珠。

  積水爬過京磚,被一張張螭嘴吐出。

  大庸國師張洞玄踏入紫極殿的重檐下,收起傘,雨珠滴落,流進殿外的水流中。

  他抬頭去看那飛檐挑起的半片天,雖然才到未時,卻暗得像快要入夜了。

  張洞玄將傘交給宮人,匆匆進入紫極殿。殿中,聖人高坐丹墀上。

  下方還有不到十人,正在議事。

  「那天水氏與尹真君鬥法,使江河決堤,黎民死傷萬餘,於是被天庭戮去龍身,魂魄鎮壓在此已有十九年。依本官所見,玉京是大庸龍脈所在,留這妖龍在此,恐怕有傷國運。而今風雨忽至,不如,就任那妖龍趁勢飛去,也好絕了這隱患。」

  此時說話的老者身著青衣纁裳,是東台左相崔世廉。

  張洞玄入殿,眾人便稍停了議論,待這位大庸國師拜了聖上,捧著鶴篆笏板的諸元台台令屈知謹說話了。

  諸元台下轄三院兩署一司,天下宮寺監、崇玄宣禪二署與神吒司都在其中,為朝廷管理兩教事務。

  屈知謹反駁道:「崔相此言差矣,既然是天庭將那妖龍鎮壓在此,豈可放任它就此離去?」

  崔世廉道:「哦,這妖龍罪孽難消,難道便讓它一直待在龍游湯里?」

  屈知謹上前一步:「聖人且聽微臣一言,那白龍放不放得,不可輕易決定,尹真君若知此事,天意自然有詔。說不定,真君會親自下凡處理此事。依微臣看來,應待上表天庭過後,再做定計。」

  「若上天不肯降詔呢?百年間,神佛已鮮有顯聖的時候。」崔世廉皺起花白的眉毛,「那妖龍已盤踞在此多年,若錯過了今日的機會,難道屈台令能再請來一場風雨將它請走?」

  眾大臣議論紛紛,張洞玄只旁聽著,不發一言。

  丹墀上的李胤不時問臣子一句,過了片刻,對張洞玄道:「國老對此事有何看法?」

  張洞玄聞言,上前一步:「微臣以為,那妖龍能脫困,是那妖龍自己的機緣。朝廷已鎮壓它多年,它若自行飛去,也是無可奈何。」

  李胤點點頭,若有所思。

  屈知謹連忙說:「此事事關天庭,那妖龍罪孽滔天,若放了它離去,後果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啊!」

  南宮左僕射也說:「微臣以為屈台令說得有道理,此事應當再慎重些。」

  奉辰衛將軍高鴻業道:「末將卻以為,天庭的事,朝廷也是鞭長莫及。妖龍的確罪孽滔天,但尹仙人當年若不招惹它,又何來江河決堤之禍?」

  屈知謹聞言皺眉,肅然道:「高將軍,此乃朝堂,捕風捉影的流言,高將軍還是留到行伍中說去吧!」

  高鴻業哂笑一聲,搖頭不語。

  屈知謹又看向丹墀上,「陛下,此事萬萬不可疏忽……」

  「好了。」李胤喝止了他。

  屈知謹噤聲,心中暗嘆。

  卻聽李胤道:「就按屈台令說的辦吧,三日後,將此事上表天庭,也知會希夷山一聲。」

  李胤一邊說著,不遠處的起居郎一邊記述。

  屈知謹一愣,鬆了口氣,連說「聖人明鑒」。

  李胤擺擺手,「都回去吧,這天氣甚為惱人,諸卿雖有些養氣功夫,卻俱已年邁,莫要感染風寒了。」

  一片謝恩聲中,眾大臣散去,李胤又把張洞玄留了下來。

  殿中除了大庸皇帝、張洞玄,便只剩大貂襠魚光禮。

  李胤問道:「國老方才說的,是真心話么?」

  張洞玄道:「朝堂之上,微臣不敢戲言。」

  李胤點點頭,感慨道:「眾臣之中,當屬國老之言最得朕心意。可惜,這天水氏雖是隱患,現在卻放它不得。當年此龍肉身尚在,性子倒還柔和,但被抽筋挖髓,神魂又燒煉多年,恐怕再柔和的性子,都要變得戾氣驚人了。」

  「是微臣魯鈍,不如聖人考慮深遠。」張洞玄俯首,看向身側空蕩蕩的紫極殿。

  李胤看到張洞玄欲言又止的模樣,說道:「國老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張洞玄道:「微臣原以為,奉辰大將軍也會在場。畢竟姜家與天水氏淵源極深,按說姜將軍不至於缺席。」

  「哦,姜獨鹿么。」李胤若有所思,喚道:「袁殺君。」

  袁崇山的身影出現在丹墀下,卻並不令人覺得突兀,倒像是這位神吒司殺君一直在此,從未離開。

  「姜獨鹿已到龍游湯去了。」他說。

  張洞玄皺眉,低聲道:「姜將軍一人獨往,恐怕……」

  李胤呵呵一笑,搖搖頭。

  十六衛大將軍中,聖人最信任的便是奉辰衛大將軍姜獨鹿,張洞玄遲疑了一下,不再質疑,移開話題道:「微臣還有一事想問,陛下可否告知,那天水氏多年沒有動靜,為何偏偏在今日呼風喚雨?數月前,乾元學宮春試,微臣倒聽說了,龍游湯中有些異象。可陛下派人查過,妖龍並無脫困之兆。」

  「此事終究瞞不住,只不過,國老知道了,也不必到處宣揚。」李胤沉吟一會,看了袁崇山一眼。

  袁崇山對張洞玄道:「因月前龍游湯中異象,玉京城裡傳言四起,聖人為平息議論,命將作監畫一幅壁畫。將作監的劉昂,倒是會找人,陰差陽錯之下,把乾元學宮的李澹和姜濡都請去了。」

  張洞玄眉毛一動,「原來是姜家小娘子,那怪不得,月前就是她與天水氏有感,此番又引動了那妖龍,倒在情理之中。至於李學士,聽說他的丹青技藝十分了得……」

  他住了嘴,遲疑一會,露出恍然的神色,「難不成,那妖龍是要借畫托形?」

  袁崇山道:「國師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張洞玄愕然,沉默下來,殿中亮著燈,風雨如晦,雖是白天,卻如深夜議事。

  良久,他才感嘆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

  姜濡撐傘來到壁畫前,提起筆,天色愈發暗了,彷彿在她胸中也積蓄了翻湧的黑雲。

  悶雷聲在四肢百骸間滾動,下一刻,就要化為霹靂,撕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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