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大雨
李蟬聽到「移神定質」四字,扭過頭去,奇道:「你也知道移神定質?」
姜濡看李蟬這麼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比較起來,自己多少有點大驚小怪了,便壓下驚訝,故意說:「這多稀奇呀,無論徐公還是金吾衛大將軍,都見他們用過。」
李蟬這才知道,這移神定質之法不止自己一人獨有。世間丹青手何其多也,便連姜無惑見過的就有兩個,除此之外,還不知有多少隱世高人。他感慨道:「日前與金吾大將軍打過照面,卻未深交,看來日後要多探討探討。」頓了頓,又繼續下筆,「既然沒有黃丹,這龍腹就由我畫吧。」
姜濡點頭,說了聲「好」,又繼續觀摩李蟬作畫,想把這移神定質的丹青妙法看出些門道來。
但看了一會,她忍不住又說:「先前你說,尊師名號佩阿。我問過幾個長輩,卻都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李蟬提筆的動作一頓,想到筆君,不禁有些惆悵。筆君已離去數月,他也到神吒司去過幾回,想著能探聽到什麼消息,至今一無所獲。
「家師么。」他喟然道,「他可是手段通天的人物。」
筆毫繼續落下,泅出片片橘黃。
喟嘆隨風而去,一群烏鶇停到龍游湯的殿嵴上好奇觀看牆下的二人作畫,又不耐風中濕氣,喳喳叫著往西飛走,消失在御史台的柏林里。
雲端,水汽凝成幾滴細雨,未落地,就蒸發在炎炎熱浪中。
……
姜濡看李蟬作畫看了好一會,覺得看出了點名堂,便也畫了起來。
她用白堊塗龍身,用竹錐筆勾龍鱗。
李蟬畫完了龍腹,一邊問姜濡,一邊修飾龍頭、龍尾、龍爪。
壁上白龍逐漸活靈活現。
也不知何時起了大風,風中還夾雜了些許冰冷雨絲,吹盡暑氣,在湯池裡颳起細雪般的層浪,便連水上銀鏤漆船都晃蕩起來。
將作監的官員連忙拿來木杆和刷了熟桐油的棉布。
劉昂憂心忡忡,風風火火地指使右校署的幾個監作忙活著,搭棚子,捆麻繩。
然而風越刮越大,嘩啦一下,一面油布被掀飛,連帶著木杆也被高高拔起。
一片驚呼聲中,劉昂心裡咯噔一下,卻見一道身影若驚鴻飛過。
李蟬落地,左手牢牢抓穩木杆,「篤」的一聲,插回地面。
他右手還托著沒來得及放下的墨盞,裡邊的墨汁雖晃蕩著,卻沒灑出一滴。
劉昂驚嘆道:「好身手,李學士好俊的身手!」
李蟬鬆開木杆,取下橫咬嘴中的筆,皺眉看向獵獵作響的油布,「劉少監,這天氣……」
劉昂神色一滯,眉頭緊鎖,「按司天監的曆法,今日該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眼下卻,眼下卻……」他重重嘆了口氣,但就是這嘆息的片刻功夫,又是一陣狂風襲來,伴隨著陣陣驚呼,簡陋雨棚上的油布被盡數刮飛。
「下雨了!」
「劉少監,下雨啦!」
就在一轉眼間,瓢潑大雨落下,雨幕遮蓋了龍游湯的草木和重重樓殿,只剩壁上的白龍和鋪天蓋地的嘩嘩聲。
劉昂發出一聲怪異的慘叫,好似魂兒從嗓子眼裡被擠了出來。但只是失魂落魄了一瞬,他就一言不發地扯起地上的雨布,跌跌撞撞沖向壁畫,踮起腳,努力把那壁畫遮到油布下。
那壁畫還未乾,雨勢又如此勐烈,劉昂的所作所為恐怕無濟於事,但連司中長官都沖了上去,其餘人又哪好意思避雨,一個個冒著瓢潑大雨,也扯起油布沖了過去。
場面雖亂,卻也算有序,將作監中眾人呼喝著把那壁畫遮了個嚴實。
然而瓦檐上積攢的雨珠如泄水般流下來,不容阻擋地滲過了那孱弱雨布的邊緣,劉昂低頭一看,雨水沖刷過壁畫,就變成了黑色,想必油布后的壁畫已被沖刷得不成模樣。他手顫了顫,忍不住鬆開油布一角,卻一愣。
雨水衝去的,竟只是先前描畫輪廓的炭痕,那壁上白龍卻毫髮無損,甚至經大雨洗過,鱗須水澤鮮亮,燁燁生光。
劉昂瞠目結舌,甚至沒察覺到手中油布滑落。
邊上的人焦急喊了句劉少監,又看到牆上壁畫,也愣住了。
一片片油布滑落,壁上白龍又露出全身。
劉昂被雨迷了眼睛,又努力擦去,回過神來,才發現姜濡仍在作畫,連忙大喊:「姜學士!姜學士,別畫了!」
姜濡仍沒回應,劉昂心急想要過去,卻又頓住腳步,喊道:「傘!傘呢!」
「劉少監,傘!」監作把油布傘遮到劉昂頭上,那傘還沒打穩,便被劉昂一把奪過。
「李學士!李學士在哪?」劉昂喊了幾句,四顧沒見到李蟬的蹤影,連忙踩著地上的淺窪過去,把傘遮到姜濡頭上。
姜濡已在雨里渾身濕透,正探手去畫龍角,卻被傘沿擋住視線,眉頭一蹙,揚手推開。
那傘面一翹,緊接著被風掀起,劉昂「哎」一聲,油布傘脫手飛出,被吹過牆頭。
他正無奈,邊上傳來一道聲音:「我來。」
李蟬上半身倒沒沾什麼雨水,手裡撐著傘,遮到姜濡頭上。
他對劉昂說:「劉少監,帶人去避雨吧。」
劉昂暗道不愧是李學士,這場面一團漿湖,他卻沒慌了手腳。
那壁上白龍無恙,想必也是兩位乾元學士施展了神通,劉昂鬆了口氣,放下心來,正色道:「那就拜託李學士了。」
將作監中眾人紛紛退到浴日殿的檐下。
姜濡畫完龍角的最後一筆,端詳兩眼,這才鬆了口氣,對李蟬說了聲「多謝」,又低頭看傘外雨水,「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若早知有雨,準備一道莫沾衣法,也就不至於這麼狼狽了。」
李蟬看著壁上白龍,這雨來得可不像意外。
姜濡畫完龍角后,雨勢顯然又大了一分。
他搖頭道:「這麼大的雨,一般的靈應法也難以抵擋,還是先躲躲吧。」
……
「李學士,姜學士,快,快來避一避。」
劉昂將二學士迎入浴日殿檐下,接過李蟬的油布傘,遞給身邊的監作。
李蟬的靴子踩在石磚上嗒嗒的響,留下大片水漬,他低頭一看,下半邊的衣衫都濕透了。
姜濡看著李蟬,奇道:「以前怎麼沒瞧見,你下巴還長了這麼大顆黑痣?」
李蟬疑惑,下意識摸了摸下巴,低頭一看,手上沾到一大片墨痕。這才知道,大概是剛才抓回木杆時,筆上墨水沾到了下巴上。
李蟬不摸還好,一摸,下巴就黑了個囫圇。
姜濡忍俊不禁,「只見過廟裡金剛下巴是黑的,你這下巴,難不成也熏了香火?」
李蟬拿出帕子擦拭下巴,「下巴黑了,卻不至於淋成落湯雞。」
他話音剛落,姜濡身子一抖,若獅子抖毛一般,她緊貼臉頰的鬢髮和濕透的衣衫頓時幹了大半,又蓬鬆了些。
霰般射開的水珠叫李蟬一個激靈,後退半步,還是被濺了一身。
「你做什麼?」
「一時疏忽,一時疏忽。」
姜濡笑得有幾分得意。
李蟬無言,這時候,劉昂乾咳一聲,「二位學士,今日天公不作美,這壁畫,應當是畫不下去了。二位學士受將作監之邀,才弄得如此狼狽……」
「劉少監不必自責,我來這兒,也是想再現夢中白龍。」姜濡打斷劉昂的話,「眼下只差一對龍睛,這畫兒也就成了。」
劉昂怔了一下,這白龍女竟不願離去,難道想冒雨再把那一對龍睛點上?他又試探著看向李蟬,想瞧瞧這位學士的反應。
卻見李蟬望著檐外風雨,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龍游湯北壁上,那白龍身姿矯舉,彷彿要乘著風雨飛去。
世間常有妖靈借物化形,難不成真如市井裡傳說的那樣,這龍游湯里,的確有一條白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