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除夕之夜
轉眼到了年末，宛如洲已經差不多一個多月沒見過趙瑄了。再加上趙瑄莫名其妙對她冷淡的那段日子，就更長了。
太陽落山的特別早，很快就暮色四合。雪開始點點地落下來，樂陽城外的南韶軍隊營地漸漸染白。
宛如洲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劈柴，聽到寒鴉飛過上空，留下一串嫋嫋餘音。
她放下柴刀，向握起的雙手嗬了口氣，搓手取暖。然而天氣寒冷，摩擦出的些許溫熱也很快散去。
腳步聲來到跟前。宛如洲抬起頭，看到昏暗的天光之中，是夏承先那張白皙俊朗的臉，雪花落滿了他的雙肩。
他露出一口皓齒，將一個暖手爐塞進她手裏：“我剛做的，給你取暖。”
宛如洲抱住暖手爐，頓時感到暖意洋洋，感激涕零地說：“你真是大救星！這是你自己做的？好炫酷啊。”
夏承先點點頭，看到她凍得通紅的手，很是心疼：“專門為你做的。其實劈柴這種活，交給小兵們做就好了，他們有力氣也抗凍。”
“那我總不能做一隻米蟲吧，也得奮發圖強，為集體發光發熱啊。”
宛如洲彎彎的眉眼盛滿伶俐的笑意。很快，凍僵的手很快就恢複自如了。
“真暖和，謝謝你。”
“你喜歡就留著。”夏承先咧著嘴說。
這時，宛如洲忽然想起在南韶王宮的時候，夏承先說自己愛讀閑書，飽覽雜聞野紀，王宮的排水係統、農耕的工具都是他加以改良的，現在更是提升了各類武器，還親手為她做出暖手爐，都是頂頂實用的好東西，但夏崇南王爺卻還是覺得他疏於習武，不夠優秀。
該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呢，還是不夠通情達理呢？隻要你沒有達到父母的某個期望，哪怕其他方麵你做得再好，他們始終都不滿意。
趙瑄之所以被周圍的人視作完美，是因為他一直在做周圍人希望他做的事。如果從一開始，他拒絕扛起複仇奪位的重擔，大家又會怎麽看待他呢？
幸好夏承先不需要麵對這麽沉重的抉擇，而是成長為了一個樂觀向上的好少年。宛如洲不禁為他倍感慶幸。
“聽說南韶四季如春，冬天應該不會這麽冷吧？那裏的人，是不是不需要用暖手爐？”宛如洲好奇地問。
夏承先開啟科普模式：“南韶地形多樣，梅裏、香格裏拉一帶，雪山環繞，冬天還是很冷的。”
“這樣啊。”宛如洲眺望著遠方漸漸消融的餘暉，“說起來，今天是除夕呢。不知道哥哥和伏荒他們怎麽樣了。”
大哥和伏荒在遠離故鄉的戰場帶兵打仗，今晚是大年夜，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盤餃子。
“小洲，你想吃餃子嗎？”仿佛福至心靈一般，夏承先說出了宛如洲心中所想。
宛如洲驚喜地連連點頭：“想！我想吃魚肉餡的大餃子！這裏有嗎？”
夏承先燦爛的笑臉在昏暗的傍晚閃閃發亮：“你想吃就有，你等著啊。”
他去炊事兵那裏一趟，轉眼就提回一袋麵粉和幾條活魚。
“這是剛從河裏打撈上來的鮮魚。冬季河上結冰，不少魚都在岸邊的冰緣浮上來換氣，每次下網便都是豐收。我把它們剔幹淨，再找些香油和醋，調餃子餡再合適不過了。”
宛如洲開心地接過麵粉：“那我不能吃白食。我來和麵，擀餃子皮。”
夏承先腦子轉得快，指著她剛劈好的那堆柴火：“這些正好用來燒熱水，煮湯用。”
於是，兩個充滿活力的人說幹就幹，開始熱熱鬧鬧地包餃子。
宛如洲吐槽夏承先剔魚的手法過於嫻熟，宛如一個老漁夫，夏承先立刻樂嗬嗬地唱起了民歌《漁舟歸晚》。
“那江邊的小漁村啊，有溫婉的婦人織著網，等待回家的夫君……”
“你跑調太嚴重了。”宛如洲一臉嫌棄，丟了他一把麵粉，“聽著你的歌聲，魚都死不瞑目！”
“哎哪有啊……”夏承先哀號。
寒冷的冬天，不覺間多了一份暖意。
大雪慢慢停了，四野已是銀裝素裹。當漫漫繁星裝點起夜幕天際，地上的樂陽城也亮起點點燈火。
趙瑄在將軍府前嗬出一口白氣，望著已完全暗下去的天色，若有所思。
譚星晚掌著燈走過來，喚道：“殿下，天氣冷，去吃盤餃子吧，今晚是大年夜呢。”
趙瑄微微一動，隨即笑著問：“駐在城外的其他部隊，也都有嗎？”
“條件所限，沒有煮那麽多，不過如果殿下願意，我就讓後勤部隊立刻多做幾鍋出來，分發下去。”譚星晚說。
趙瑄立刻說：“那就多做一些吧。即便不是主力部隊，也都是離鄉在外的遊子，又逢除夕，多少心懷感念。能吃上一盤熱餃子，也好慰藉離愁。”
“我明白了，這就讓齊契吩咐下去做。”
譚星晚領了命令正要走，又被趙瑄叫住：“等等。”
“殿下還有什麽吩咐？”她問。
趙瑄猶豫糾結了片刻，說：“先將煮好的給我裝一盒。”
譚星晚一時詫異，不明所以，但見趙瑄牽了自己的馬出來，她恍然大悟：“殿下要親自去送？是送給小洲嗎？”
趙瑄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譚星晚高興地說：“太好了，這麽久沒見，小洲一定很想殿下。”
“她會想我嗎？”趙瑄忽然說了這麽一句，像是問句，又像是自語。
譚星晚拚命點頭：“當然了！我經常跟小洲在一起，看得出來，她比誰都關心殿下。”
趙瑄心中一動。
上次她送來八寶粥，結果不歡而散。今日是除夕，她心情應該不錯，或許可以借送餃子的機會，給她道歉。
趙瑄淺淺一笑，朗若繁星的眸子盈動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那丫頭呆在後方許久，以她的性子一定憋壞了，我去看看她。”
營地中央架著一口大鍋，熱水蒸騰翻滾，煮熟的餃子紛紛浮上水麵。
宛如洲舀起一碗涼水，均勻倒進鍋中，瞬間白氣四溢，水麵恢複平靜。又過了一會，鍋中再次沸騰。
她俯下身子聞了聞，歡天喜地地說：“第一鍋應該熟了，我嚐試試看。”
便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潔白圓潤，令人垂涎。她湊到嘴邊吹了吹，貝齒輕咬，柔軟的麵皮包裹著清香軟膩的魚肉，在口腔之中回味無窮。
“太！好！吃！了！”宛如洲閉眼陶醉，發出充滿誠意的稱讚。
夏承先被勾得食指大動，奈何他剛包完一盤生餃子，手上的麵粉還沒擦拭。
心念電轉之間，他笑吟吟地湊到宛如洲臉前：“如洲，我也想嚐嚐，你喂我吃一個好不好。”
宛如洲斜睇了他一眼：“你多大了？自己動手不就行了？”說完又送了一個餃子進嘴裏，滿足地嘖嘖，“好香啊，你吃不吃，煮老了可就不好吃了。”
夏承先不死心，死纏爛打地說：“你問我多大？我明日就滿二十周歲了，你也不犒勞犒勞我。”
怔愣了一瞬，宛如洲忽然反應過來：“你說明日？你的生日是在明日？”
“假一罰十，真得不得了。”夏承先振振有詞。
宛如洲吃了一驚，接著欣羨不已：“你居然是大年初一出生的哎！百裏挑一的富貴吉祥命格！太人生贏家了吧你。”
說著，她想起什麽，微微黯然神傷，“我一出生，就被說命格不好，還有什麽‘紫之眸定是天煞孤星’這樣的說辭。我小時候，根本不明白大家為什麽躲著我。”
家人為了保護她，甚至隱瞞她的存在，因此王宮之外，甚至沒有人知道北崛有位名叫宛如洲的庶郡主。她跟那些無名無姓的流浪者一樣，仿佛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夏承先被她一時的低落刺痛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立刻拉起她的手，鄭重其事地說：“別再想那些事了！你就是獨一無二的你，不會因為那些詆毀之詞而改變。我永遠，都會站在小洲這一邊。”
長庚星升至夜空，夏承先站在子夜的微光之下，語氣堅決又有些羞赧，讓宛如洲不禁會心地笑起來。
“我知道，當年你就是這樣說的。真好啊，夏承先你一直都沒有變。”
自從她鼓起勇氣離家出走，有各種各樣的人開始叫她的名字。海闊天空，世界早已是另一番風景。
而像夏承先這樣，能夠十數年如一日，堅守初心，始終純粹的，必定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真正幸運而幸福的人。
宛如洲抬起頭，望向長庚星移過天際。她視線落回到夏承先臉上，露出溫暖的笑靨：“新年到了，承先，祝你生日快樂。我聽說，男子二十歲是要由長輩領進宗廟，行弱冠禮，敬告天地與先祖的。但現在沒法行弱冠禮，你父王也不在身邊，隻好我先幫你做個見證者，等明年的生日，你再補上。”
夏承先望著她出了神，隻覺得心間流過蜂蜜一般的甜，順著血液淌至全身。他嘴上喃念：“如果每年的生日，都能跟你一起過，就好了。”
宛如洲噗嗤失笑，抄起筷子揀出一個餃子，送到他嘴邊：“說這麽多，是不是就懶得動手，想讓我伺候你吃餃子？好吧，看在今天是你生日，就滿足一回你的少爺病。”
然而，夏承先沒有張口去吃，反而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一抖，筷子和餃子都掉落在地上。
“喂，浪費糧食啊。”宛如洲要抽出手去揀，但是扣住手腕的力氣不減反增。
夏承先突然低下頭，認真地凝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洲，我喜歡你。”
突如其來的錯愕與驚訝隻一瞬，宛如洲便下意識以為，夏承先又在插科打諢了。
於是她生硬地一笑：“你別開這種玩笑好不好。”
夏承先有些氣惱，不禁提高音調，強硬道：“我沒有開玩笑。為什麽你總認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呢？我對你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你說什麽……”宛如洲傻住。
“我喜歡你，從那一年到北崛開始，就一直喜歡你。你忘記了我也不要緊，我來找你就是了。在錢塘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娶你。等這場戰爭結束，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
一氣嗬成說完，夏承先感覺到宛如洲的身體在顫抖，急忙鬆開手：“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宛如洲難以置信地怔愕當場，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自己聽到的話，都是真實的嗎？夏承先他，居然真的喜歡她？
“夏承先，你……”
這時，大鍋中沸騰的熱水溢了出來，連帶半鍋餃子也跟著流到鍋外，撲通撲通掉在雪地之上。
糟了。宛如洲眼疾手快地將鍋從柴火上抬下來，放到一邊，又澆水撲滅了火焰。隻可惜那些餃子全都滾了一層冰凍的雪泥，沒法再吃了。
她懊喪地盯著那些散落的餃子，心思卻還縈繞在夏承先的告白。胸中如同擂鼓，迷惑又慌亂，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夏承先。
但是，逃避是沒有用的，如果敷衍過去，也是對好朋友的無禮。
宛如洲定下心神，轉過身正視著夏承先：“我問你，為什麽要帶我走？”
夏承先一愣，接著認真說：“因為你不屬於這裏。這場戰爭，歸根到底與你我都沒有關係，反而讓你數次陷入險境。”
宛如洲眉心微曲：“可是，幫助趙瑄報仇，是你也答應過的。”
“我當然會幫到底，為了能夠盡快取得勝利，我連南韶的軍隊都調出來，日以繼夜地為軍隊改良武器，都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夏承先說出肺腑之言，“其實我不關心什麽皇室紛爭，也不熱衷維護正義，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也隻為了你。”
宛如洲瞪大眼睛，這是什麽“寧可負天下也不負你”的深情宣言嗎？原來他從一開始，主動卷入這場洶湧的浪潮，就是篤定了這般的心思。
不過當然了，她並沒有腥風血雨到，需要夏承先為她負天下的程度。
宛如洲被他熾熱的告白弄亂了方寸：“那個，夏承先，你聽我說……”
突然，視野上方一片光彩明亮。
宛如洲的目光本能地被吸引過去。不知哪裏的城鎮，燃放起了新年的焰火。
恍惚間，她突然想起在南韶王宮度過的那個中秋節。
那時同她一起看中秋焰火的人，是趙瑄。他用星光流漾的眼眸注視著她，薄唇輕啟，對她說：“真的很漂亮，焰火。”